衣向東文集

列兵的回憶

    去年的春上,我還是名新兵。
    剛從新兵連分到中隊兩個月後的一個早晨,我突然發現自己的唇邊長出毛茸茸的東西,心中便有一份異樣的愉快。我站在操場上,讓目光越過兵營的圍牆,落在牆外那排樹梢上。柳樹已綻開嫩綠的葉子,溫暖的風從臉頰和指縫間滑過,留下對春天的記憶。

     我就讓目光長久地棲息在嫩綠的柳葉上,一面用拇指拂動唇邊疏黃的毛髮。這時候,我聽到背後一聲叫,立即不假思索地答「到」。作為列兵,我使用的最頻繁的語言,就是「到」和「是」。

     叫我的是班長,他說你立即卷起鋪蓋去中隊部報到,你已調到中隊部當通信員了。班長用他素有的嚴肅表情,向我介紹了通信員的職責及如何做一名合格的通信員,我不停地答著「是」,心裡的那份喜悅已從眼角流到嘴角。於是,嚴肅的班長也笑了,說道:
     「你個臭小於,長得就是惹人愛。」

     從我發現自己唇邊不再是不毛之地的那天之後,中隊部的樓道和宿舍內,便不停地響起我答「到」和「是」的聲音。以及我急促的腳步聲。

     中隊長是位又矮又瘦的上尉,在中隊的幾名幹部中是老大哥,唇邊和下巴的鬍鬚又黑又硬,最有特點的是咧嘴—笑,那笑純真透明清澈。自見到中隊長的那一天,我就希望自己的嘴角邊,也能長出像中隊長一樣的鬍鬚。指導員與中隊長相反,寬肩高個子,嘴角邊沒有那些黑東西,肩上扛著中尉銜,我不太喜歡指導員,覺得他人高馬大的塊頭,嘴角和下巴卻沒有鬍鬚,這算什麼男人呀。於是,我經常把自己關在宿舍裡,對著鏡子照來照去,摸弄著唇邊發育不良的毛髮,盼望這些東西茁壯成長。

      這天我正照鏡子的時候,中隊長在門外喊我。上邊來了位首長,讓我去倒茶水。中隊長先把我叫到他屋子裡,教我倒茶水的要領,說拿杯子蓋應該用食指和中指夾著杯蓋的尖蒂,倒放於桌子上,開水不能倒得太滿,遞給客人時應將杯把對著客人的手。他說記住了!我用力點點頭,就走進會議室操練。我一邊倒水一邊暗誦中隊長教的要領,背誦到「杯把朝著客人的手」時,兩手捧起杯子遞給首長,沒想到杯子很燙手,我的手就猛地哆嗦一下,茶水灑到首長的手背上,燙得首長「噫」地叫一聲。首長盯著我說道:
     「列兵、列兵,對我有啥意見你就當面提,別這麼整治我。首長說話的時候,面帶和藹的微笑,摸弄著燙疼的手背,中隊長站在一邊沉著臉,狠狠地瞪我兩眼。我愧疚地說:
     「對不起首長……」
      說著,我欲伸手去撫摸首長燙紅的于背,中隊長急了,說道:
     「你、你一邊站著去。」
      我答「是」。立即靠緊牆角站著,背貼牆壁。在新兵連時,教練班長說「你一邊站著去」,就是這樣貼了牆壁拔軍姿。但中隊長的意思是讓我出去,不是在首長面前拔軍姿。命令士兵站牆根是一種體罰行為,上級早已三令五申明文禁止。於是中隊長更急了,說道:
     「你個傻樣,站在這兒顯什麼醜呀。」

     首長就笑了,說這個小列兵挺有意思,給我們當公務員吧。中隊長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只忙著去給首長端水了。

     中隊長是位老上尉了,兵齡16年,雖然已到了隨軍的年限,但因職務提不上去,一直是正連,家屬已在家鄉多等了一年,等得不耐煩了。但中隊長還是很踏實地抓工作,上級機關的參謀幹事下來檢查工作,儘管掛著中尉銜,且兵齡比他少得多,但中隊長還是精神抖擻地跑上去,舉手敬禮,認真彙報中隊的工作。參謀、幹事針對中隊的工作提出建議時,中隊長立正站立一側,回答「是」的聲音,比我的「是」還乾脆洪亮。

    在中隊部,幾名幹部都很尊敬中隊長,把他當成老大哥。但卻常事他開心,尤其在飯桌上的那些時間裡,中隊長喜歡吃牛肉,遇到炊事班做土豆燉牛肉,就高興地咕嚕「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撐得放屁」。分菜的工作由我做,我總是給他的碗裡多盛一些。一次,指導員和副隊長趁中隊長還沒到飯桌時,把他碗裡的牛肉用筷子挑出來,只在碗頂上擱了兩三塊肉。人家都低頭吃飯,中隊長也歡歡地吃,吃完了上邊的肉,見下邊沒有一點肉渣子,就偷偷瞟指導員幾個人,見他們都夾了肉吃,便不動聲色地用筷子朝碗底翻開,翻完了仍不見內容,就沉不住氣了,斜眼瞅我,嘴裡低聲叫「咦——」。我知道他是責備我怎麼分的菜,忙用眼去瞅指導員,大家憋不住笑了,中隊長也不好意思地跟著笑,明白了又被幾個人作弄了一次。指導員就把藏起來的牛肉端上來,並且還要從自己碗裡挑一些給他,他便紅著臉說夠了的夠了的。

    人家拿中隊長開心的材料,更多的是從他妻子身上選取。我因為剛到中隊部,只在照片中見過他的妻子,個子似乎比他高出兩公分,模樣很美,一看就是個城市女人。聽指導員和副隊長與他開的玩笑話,可以推斷他是很怕老婆的。指導員那次故作認真地問中隊長:
    「你老婆的力氣真的有那麼大,能一腳把你從床上踹到床下,你還教戰士擒敵技術呢,咋不擒她?」
      中隊長也很認真地說:
      「你知道什麼,踹到床下是真的,可那是我還沒有拉開擒敵架子的時候呀。」

      中隊長每月的工資,去了伙食費只有600多元,妻子的工作單位幾乎倒閉,他每月要寄500元回去。他家中還有位60多歲的老母親,也需要隔一兩個月寄去50或100元。我調到中隊部後,寄錢的工作都讓我去做,因為他妻子住在娘家,所以妻子和母親的錢分兩邊寄去。到月底發了工資,指導員就笑著對中隊長說:
     「快給你家領導寄去吧,寄慢了,下次見面,她又要把你從床上踹下去。」

      中隊長就笑著讓我去郵局給妻子寄錢。

     有很長時間,中隊長設讓我給他老母親寄錢。這天,他突然接到母親托人寫來的信,忙去司務長處,借了100元錢讓我快去寄走。我就捏著兩張50元的票子,急急奔郵局去。

     在郵局門口,我被一位抱著小孩的婦女攔住,她說自己到北京給孩子看病,身上的錢被人掏了,回去的路費都沒了。婦女一臉疲倦的神色,懷中的孩子眼角還留著淚痕。她可憐巴巴地說:
    「現在沒有人幫我,俺見到解放車就像見到親人。你們是活雷鋒,給我幾個買車票的錢吧!」
      我瞅著她懷裡的孩子,猶豫著。她就又說:
     「俺回了家,就把錢寄還給你,你留下個地址。」
     「你需要多少錢?」
     「50就夠了。」

      我撚著手中的錢,腦海裡出現了雷鋒冒雨送大娘的情景,想起雷鋒把自己的津貼捐給災區的感人故事,於是我不再猶豫,熱情地交給她一張50元的票子,然後把我的地址留給了她。她也主動把她家的地址留給我,並激動地說:
     「俺回去給你部隊寄面錦旗。」

     就這樣,我把剩下的一張寄給了中隊長的母親,然後帶著一種幸福的感覺返回中隊。大街上偶爾有人向我瞟一眼,我就走出標準的齊步讓他們看,心裡美滋滋地說你們看見了吧,我是個武警兵,剛才還學雷鋒呢。

     回去後,我激動地把事情的經過講給了中隊長和指導員聽,然後去看他們的臉,等待他們的表揚,卻發現他們的臉色不屬￿要表揚我的那一種,正暗自納悶的時候,中隊長忿忿地說道:
    「你個木頭腦子!」

    說完,中隊長轉身走了。我心裡發慌,抬了眼皮去看指導員,虛虛地說:
     「她說回去很快寄錢來,還說要寄錦旗……」

     指導員恨恨地瞪我一眼,說中隊長的錢是寄給他母親買藥的。然後指導員歎口氣,從自己兜裡掏出100元錢,說道:
     「去,寄走,你個傻子。」

      對於我被騙錢的事件,中隊長並沒有批評我,只是把這件事當成笑料,經常笑著問我:
    「你還沒有收到錦旗呀?」

     我知道他已經原諒了我這個木腦瓜子。但因為我沒有耐心,做事慌張,他已不只一次地嚴厲批評我。中隊的文書准備考學,去補習班學習了,我頂替文朽的工作,雖然字寫得不壞,但抄材料經常錯字漏字。起初中隊長發現後讓我重寫,但重寫仍免不了有錯誤的地方,他就不讓我抄了,不動聲色地說道:
     「你去炊事班要一碗大米」

     端了碗去找炊事班長要大米,炊事班長皺著眉頭說隊長要大米幹啥,現在沒有好米了。不管好壞,我端了一碗米送到中隊長宿舍,他板著臉說道:
    「晚上在屋子裡數一數,明天早上告訴我有多少個米粒。」

     我不知道他數米幹啥,但他叫我數就一定有用處。晚上我就在宿舍裡數,一五一十數得很認真,數了一萬—千三百零八個,第二天告訴中隊長時,他卻搖頭說:
      「你數錯了,今晚重數。」

     於是晚上又數,連續數了幾天,每—次的數字都有變化,因為米粒有許多殘碎的,很難數準確。後來我就不太認真地數了,第二天隨便說個數字。中隊長盯住我的臉,用疑惑的目光審視著,然後突然問:
      「你是一個個數的?」
      「前半部分是一個個數的,後半部分是—對對數的。」

     他氣憤地說誰讓你一對對數的,你必須一個個數。我就只好打著盹,—個個地數。如此數了半個月,中隊長才讓我停止了這項枯燥的活動。說如果你再沒耐性,就讓你去數小米粒。於是我才明白中隊長讓我數大米,是磨練我的耐性。那碗大米也就放在我的床下,閒靜的時候便去數—數,日子久了,白米粒變成了黑米粒。

     中隊長的辦公桌上有一個小相框,裡面嵌著他6歲兒子的照片。這個小東西長得像隊長的妻子,一臉調皮的神態,確是可愛。中隊長在難得閒靜的時間裡,常常對著小東西的照片愣神地瞅。一天,我在他身邊站了很久,他才驀然發現,從照片上挪開溫馨的日光,竟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你嫂子要帶小方來了。」

    我興奮地說小方來了我哄他玩,而在我心裡呢,還是想看看能夠一腳把隊長從床上踹下去的漂亮嫂子。於是,隔幾天便問—次隊長,問小方啥時來中隊。終於在一個初夏的傍晚,從一抹夏日的餘輝裡,我們迎來了俏麗的嫂子。

    嫂子細挑個子,走路腰身扭動,富有一種韻律。她走進兵營的時候,夕陽正從中隊長宿舍窗口透進來,流瀉在她的披肩髮上。她一副恬靜的神態,全不像能把隊長踹下床的樣子。

    嫂子來到中隊後,我更忙乎了,要哄男孩小方玩,還要幫嫂子幹這幹那。嫂子是「半個中隊長」,喊我的時候,我也要答「到」。但嫂子不喊我通信員,卻叫我「小夥子」,且後音上挑得很高。嫂子泡了—大盆衣服,讓我幫她抬到水房,就拖著腔喊了:
     「小夥子,小——夥——子——」
    我答了「到」,一溜小碎步跑到她面前。

    中隊長站在一側,瞅了她一眼,眉頭微微一皺,說還是叫通信員好吧,什麼小夥子大夥子的。她眼皮沒抬,說:「他又不是我的通信員。」然後示意我抬盆。

    嫂子來隊後,中隊長就不與指導員等人—個桌子吃飯了,而是在宿舍裡陪嫂子吃飯,飯菜也是我從炊事班領的。中隊長偶爾改善一下伙食,燉只雞或—條魚,中隊長就讓我給指導員幾個人送一些。而我由於在嫂子身邊跑前跑後,小腿兒挺勤快,小嘴兒也怪甜的,嫂子改善伙食的時候,就留我與他們一起吃。中隊長常常不能安穩地吃飯,班裡的戰上吵架或是蒸的饅頭不夠了,他都要親自去看一下。有時正吃著飯,上級來人檢查工作,他便丟下飯碗,慌慌地去了。嫂子沖他的背影,有些譏諷地說道:
     「瞧你那傻樣。」

    嫂子常說中隊長混得窩囊,說與他搭班子的前兩位指導員都提升了。他還在這兒愣頭楞腦地傻幹,與他—起入伍的幹部的家屬都隨軍了,他還說讓我再忍耐—下,一下是多久?別人把他當猴子耍,他卻把別人當爹供著。

    當著中隊長的面,嫂子這樣埋怨的時候,中隊長就很不服氣地說:
   「我又不是工作沒幹好才沒提,上級不是說了麼,這是個重點中隊,怕勤務出事。」
     嫂子就反詰道:
     「就你能,你走了勤務就出事,你在這兒呆一輩子吧。」
     「誰說呆一輩子的……」
     「那你提呀,有本事別讓我和小方在家裡受罪!」
     「上級不是說了嘛,這個中隊暫時沒有合適的人選。」
     「你合適,就你這種傻子才好耍弄!」

      中隊長用力咽口吐沫,氣得不吱聲了。

      指導員多次提醒中隊長,說你家屬來隊只住一個月,你多陪陪她,讓他多踹你幾腳也是幸福的。指導員總是不聲不響地把隊長要做的事情去做了,中隊長就顯出很愧疚的樣子。

     嫂子也知道部隊只允許家屬一年探親30天,探完了30天要走人,所以想在30天裡多尋些浪漫和溫存。晚飯後,暮色朦朧了面孔的時候,她便讓中隊長陪她去兵營外散步。中隊長卻總是尋不到那種情調,喜歡晚飯後去哨位上轉悠,去離兵營很遠的豬場察看,這樣晚上睡得才踏實。於是中隊長常常對嫂子說道:
      「讓通信員陪你在附近遛遛。」

      嫂子哼—聲,氣呼呼地叫「小夥子」,我便牽著男孩小方的手,或是把他扛在肩上,陪著嫂子走出兵營,兵營對面有一條河,兩岸垂柳拂動,花香暗溢。那裡有潔淨的石凳,有孩子們喜歡在上面翻筋斗的草坪。我們朝河岸走去,夜色淡淡地罩著散步人的身影,風是柔和的,很適宜吹弄薄薄的裙裾和煽動纏綿的情感。

     我總是不知疲倦地和小方在草坪上翻筋斗,或是踢足球,嫂子在石凳上看我們,也看四周石凳上的對對情侶。一次,我正盡興地翻筋斗,聽到嫂子一聲叫:
      「小夥了——」

      我習慣地答了一聲「到」,站到她的面前等待她的吩咐、我答「到」與周圍舒緩的氣氛不太和諧,她覺得我的憨笨與忠誠有些可笑,於是就抿著嘴笑了,指了指石凳,並學著中隊長的語氣說道:
     「坐下!」
     「是。」

    坐在她身邊的石凳上,她又說靠近點,我答著「是」,又向她身邊動了動。我早就說過我是名列兵,服從命令不打折扣,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她見我真的傻乎乎地朝她身邊靠,就不敢繼續下達口令了,吃驚地瞟我—眼。我覺得四周突然寂靜下來,聽得清鄰近石凳上的男女的低語聲。

    於是都不說話,去看黑黢黢的一條河。隔河的對岸燈火閃爍,有笑聲隱約傳來。沉默了牛晌,聽見嫂子一聲輕微的歎息顫悠悠劃過耳邊。嫂子說道:
      「你看你們隊長,傻乎乎賣命幹,有什麼用呢!」
      「我們隊長不傻。」
     「我要當初不嫁他,早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了,那些追我的男同學,現在都混得牛乎乎的,當官的當官,掙錢的掙錢,可我當初就喜歡當兵的,嫁了這麼—個傻子。」
     「我們隊長不傻。」

     她突然在我肩上打了—巴掌,提高聲音說道:
     「你也是個傻子!」

      我點點頭,說自己真是個傻子。然後,我把如何給隊長的母親寄錢如何被騙的過程,當做笑料講給她聽,以證實自己傻裡傻氣的。她卻沒有笑,問我給隊長的母親寄了幾次錢,我如實說了。半晌,她才輕輕「哦」了一聲。當晚,我還沒有睡熟的時候,隱隱聽到吵架的聲音,開門走到樓道裡,見指導員已經站在中隊長宿舍的門外,仔細聽屋裡的動靜。我只聽了零星的兒句,就知道嫂子正為中隊長給母親寄錢的事吵鬧,中隊長似乎失去了冷靜,語氣粗硬,後來就聽到屋裡傳出「叮噹」的聲音。

      指導員在門外猶豫著欲敲門,終於沒有敲,瞅見我傻愣愣地站在一邊,就瞪我一眼說道:
      「你呀,你——」

      指導員轉身而去。我回到宿舍用被子蒙了頭,流一會兒淚,想了想,覺得因為我而讓中隊長挨駡,或許還要被嫂子從床上踹下去,就又流了一會兒淚。這時候有人敲門,開門一看,中隊長站在外面,不等我說話,他就低頭朝屋裡走,往我的鋪上一躺,說你睡裡邊我睡外邊。我明白他是被嫂子趕出屋子,比從床上踹下去嚴重了。這一夜,他便和我在一個床上迷糊了幾個小時,等到我睜眼起床,他已經在操場上站著。準備帶領兵們出早操。

     早飯的時候,嫂子仍沒有起床,中隊長只好又回到中隊部的飯桌上,我注意到他的眼角處,貼著一張創傷膏,指導員他們也一定看到了,卻佯裝沒看到,只有我瞅了一眼又—眼,心裡推測是被嫂子的指甲挖的呢.還是碰到什麼棱角上劃破的。指導員偷偷地白了我一眼,我忙從創傷膏上收回目光。

     中隊長知道大家都看到了他眼角的創傷膏,就試圖開個玩笑解釋一下,於是笑了笑:
     「嘁,昨晚她沒用腳踹,只用肚子一挺就把我掀下床了。」
      然而誰都沒有笑,只聽到「吧唧、吧唧」吃飯的枯燥聲。

      直到嫂子離隊的時候,我再也沒有與她聊天,她仍舊喊我幹這幹那,我也仍舊答著「到」,一溜小碎步跑來跑去,但卻極力躲避著她的目光。

    嫂子離隊的半個月後,中隊長在去查哨的路上,從自行車上摔下來,他說感覺發燒、頭暈、肚子痛。其實他發低燒有幾個月了,沒有當回事兒去看—看,但這一次覺得撐不住了,才去總隊醫院查了查。從醫院回來,指導員詢問情況,中隊長笑著說:
    「啥事也不會有,我還真想病一次,讓那些自覺清高的小護士伺候我幾天。」

     然而幾天後指導員接到上級電話,通知中隊長準備好洗漱用品去醫院治病,什麼病沒說。指導員的臉色有些灰,沉思很久,才走到中隊長宿舍,笑嘻嘻地說上級來電話,你必須去醫院休養一些日子,好像血壓高一點兒,我想肯定是那群小護士想讓你享受一次被伺候的待遇吧。中隊長也笑了,搖著頭說不去享那個福,沒聞慣醫院那股怪味。

      中隊長本想去豬場轉一轉,看看幾頭寶貝豬崽,還沒出兵營,上邊派來了一輛小車,他就被指導員連推帶拖送上了車,洗漱用品都役帶。
      這一走,他就再也沒有回來。
      醫院對他再次複查的結果,證實他得的是肝癌,病情已到了晚期。他卻能撐得住,醫生深感驚訝。上級首長都先後到病床前看望他,雖然醫生對他保密,但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得的不是一種小病,也不是一種好病。當首長們問他是否讓家屬來隊照料他時,他堅決反對。

    中隊長在醫院住了5十月,從夏天住到雪花飛舞的冬季。這期間,指導員每個月都讓我去郵局,給中隊長的家屬和老母親寄錢。最後一次,我把自己剛領到的30元津貼費,也一起寄給了他的母親。我一直想去醫院看望中隊長,但因為我是個列兵,根本沒有這種自由。

    一個飄雪的天氣裡,指導員匆匆忙忙要去醫院,據說中隊長的病情已進入危險期,我就壯著膽子要求指導員帶上我,指導員略微一怔,說道:
      「去了不准多說話。」

      我懷著一種緊張的心情見到了中隊長,卻覺得他不像進入危險期的病人。他精神還好,只是瘦得面目全非,下巴的鬍鬚又長又亂。我看到許多幹部站在病床前,自己就躲在後面,從人縫中凝望著中隊長。他卻突然發現下我,招了招手。我惴惴不安地走上前,含著淚花想說句安慰話又不知咋說,中隊長就先說話了,說了句只有我和指導員能聽懂的話:
      「你收到那個婦女寄來的錦旗了嗎?」

      說完,他自己先笑了,仍舊是那種純真的笑。

      中隊長去世的前幾天,部隊才通知了他的家屬。嫂子剛下火車,就被等候在火車站的小車直接送到醫院。據說嫂子伺候在中隊長病床前,幾天幾夜沒合眼,一直緊緊攥著他的手,擔心他跑了似的,醫生和護士都受了感動。

      一個寒冷的淩晨,嫂子終於沒能拽住中隊長,她從他的手溫上感覺到他漸漸離她遠去,這時候她看到窗玻璃上結滿了冰花,圖案豐富美麗。

      大約淩晨4點,指導員敲響我的門,我跟著他趕到醫院時,看到病房外的樓道裡,站了幾個參謀幹事,病房裡擠滿了人,中隊長的面部已被白布遮住。我又一次見到了嫂子,面容憔悴是不必說了,人已哭得沒有力氣。她看到我像看到親人一樣,突然又放開嘶啞的嗓子哭泣起來。

      忙亂了一陣子後,中隊長被送到太平間。我站在樓道裡,看到那個經常與中隊長開玩笑的年輕參謀紅著眼圈對一位幹事說:
      「命令已下,還沒公佈……」

      事後才知道,中隊長已被提升為支隊訓練股長,但還沒有公佈,他就住院了。在中隊長被送往太平間的時候,我看到那位平時總是一副嚴肅面孔的大校首長,竟掩面而泣。早晨的大陽正升起在樓頂,似乎被寒冷凝固在天邊,有微弱的暗紅色的光勉強透進樓道裡。

      午飯前,我和指導員帶著嫂子返回中隊,嫂子仍住在中隊長宿舍裡。由於見物思人,嫂子在宿舍裡一邊收拾中隊長的遺物,一邊低聲嗚咽。中隊幹部和上級首長都勸慰她,希望她過些日子再收拾遺物,她卻執意不肯,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也許是尋找往日的溫情吧。

      部隊開飯集合時,指導員站在隊伍前說道:
     「今天中午不唱歌了,告訴同志們一個不幸的消息,我們的中隊長今天淩晨去世……」

     兵們一下子寂靜下來,片刻就聽到低泣聲,後來一個兵控制不住哭出聲音來,100多名兵便一下放開了喉嚨。這哭聲是正值青春旺盛時期的100多個男人的齊聲痛哭,氣勢磅礴。

      沒有一個兵去吃中午飯,但是所有的人都想勸嫂子吃一些東西,她卻滴水不進。傍晚時分,她突然暈倒了,樓道裡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似乎準備將她送往醫院。指導員敲我的門,急促地喊道:
     「通信員!」

      我呆在屋子裡不吱聲,第一次沒有履行軍人的天職,應—聲」到」。窗外的暮色正濃,我借台燈光數著那碗大米粒,一個一個地數。作為一個列兵,我還能依靠什麼寄託對他的哀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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