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七十二


   94

  母親向兒子述說這些情況,是那年冬天的一個夜晚,天氣冷到不能再冷。張家營人有一半人家,水缸都凍裂開了一條大縫。天元從學校回來,沒有燒飯,獨自在屋裡坐了一陣,便上床圍了被子。油燈光昏黃一片,在屋裡是泥土的顏色。他一邊依著床頭,腳蹬著床頭的黃黃取暖,一邊望著腳頭牆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淺黑淡淡,一動不動,憂傷而又僵呆,倒很像了這些年他日子的一種寫照。算起來也就幾年時間,兒子死了,妻子返城去了。母親因此一病再病,最終於那年春上告離人世。好端端一個三鄰五村,人人稱羨的家庭,在眨眼之間,便妻離子散,飄零凋散了。剩下他與老年的黃黃,相依為命地度日度月,也是一副衰敗的圖景,光景的苦難艱澀,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死的終歸死了,去的終歸去了,活的,終歸還要在張家營活著。每逢這樣寒冷的天氣,他便隨意給黃黃弄點吃食,自己餓著肚子,也懶得去生火燒飯,圍著被子,望著影,想想流水歲月,飄零人生,也不失為是一種苦難的享受。待想到久時,母親便會從那邊回來給他一番安慰,甚或把兒子帶回,讓他望上一眼。那時,母親總是說,貓兒,你再成個家吧,找個女人燒燒飯也好。婭梅她都結婚了。你不能老是想她。他用手摸著兒子的頭。兒子的頭髮同離開這個世界時一樣光滑油亮。他說:

  「她不會的,她和別人過不好日子。」

  母親說我眼看著她和人家舉行婚禮,那儀式和張家營子壓根沒有一樣的地方,光山珍海味的酒宴都擺了五十四桌,亞細亞的酒樓不夠,又包了一家叫白雲賓館的大廳。凡參加婚禮的人,每個人送了一個紅包,最不濟的,裡邊也包著二百塊錢,每個紅紙包上都寫著他們的名字,包一千塊錢的,少說也有三個五個。有個叫唐豹的人,紅包裡竟有五千塊錢,聽說那人是星光大商場老闆,曾經喜歡過婭梅,可婭梅看不上他,找了這個有文化的人,算得上一個畫家兼商人。其餘別的,都是亞細亞大街的老闆、經理、醫生、董事和政府的工商、稅務、銀行、衛生、公安等部門掌事的人。人家說婭梅為這場婚禮花了一大筆錢,給每個男客點煙時,都送一個火機,每個火機都是三百塊錢。給每個女客遞的糖裡,都有一個白珠子,還有……天元便不想再聽下去,從床頭取出那張《真正女強人》的報紙,讀上,遍半遮,用被子蒙頭睡了。他睡了,母親便坐在他的床邊,嘮嘮叨叨,喋喋不休,千遍萬遍地求他再找一個女人,不要為婭梅死心眼兒。這種勸告幾乎日日都有,只要他到寂寞的時候,母親便如期而至,來說一些婭梅新的情況,說一些他孤身一人的難處。總之,都是為了勸他結婚,直弄到滿山遍野都是母親的影子,滿山遍野都是母親的勸誡,天元也就終於打算,再組織一個新的家庭。說到底,後半世還人生漫漫,心也不能總是掛著離去的婭梅。

  母親托了村長給天元張羅媳婦。比起來,張家營人當數村長見多識廣,接觸人多。熟識的人中,又多是鄉土社會裡一些上層人物。那些一輩子在山梁上爬著種地的人,無論怎樣,也進不了村長的親戚朋友的人圈。在一次縣裡召開的三級幹部會上,村長認識了三十裡外趙梁村的副村長。副村長是全縣很有名望的基層幹部,丈夫死了,留下一個女兒,小天元幾歲。由於她是村長,又有名望,對再婚的事自然是很為挑剔,不說再找一個如前夫那樣的劉城有權有勢的幹部,可也不能找一個地地道道,又不會做生意賺錢的農民。這樣的條件,這樣的環境,在鄉村是十有八九要竹籃打水。到了村長向她介紹天元的情況時,她便欣然應諾。村長回來給天元說了,天元說讓我想想。

  「沒什麼好想」,村長說,「就這樣定了。」

  「我還沒見到她的人樣。」

  「我替你見了你還不信我村長?」

  「我總得摸摸她的脾氣,能不能合來。」

  「是個女人,哪有合不來的道理。」

  「結婚過日子,這是大事。」

  「我已經答應了,見了面你也不能不同意。」

  「村長……」

  「難道我村長還做不了這個主?」

  這是九十年代中期的事情,村長說一不二的態度,使你感到又親近又無可選擇。這當然不能說是包辦,但是村長說定了也就只能定了。見面那天太陽很好,她扯著她四歲的女兒,在他家前後看了一遍,最後坐到屋裡時候,臉上有一層紅光,說我看你還是和我到趙梁教書吧,那邊我家房子好,我又是副村長,說話辦事都方便。她說村長有了不治之症,只要村長一死,我就當村長了。當了村長,我把趙梁小學的校長換下來,由你當校長,三朝兩日,憑著我在縣裡的關係,給你轉個正式教師不是問題。

  他說:「你不想嫁到張家營來?」

  她說:「張家營能讓我當村長?」

  他說:「難道非當村長不可?」

  她說你這話成了笑話,能當村長我不當村長幹啥兒。由此也就知道,儘管社會急劇變化,二十年前,南方人都把官的意思降得很低,以為錢才是時代的正宗。可在北方農村,村長這個政府最為基層的代理,卻對人還有極大的引誘。不過,能當上村長,自然和經濟的寬餘總是有著分不開的關係。大凡說來,北方農村的村長家裡,日子總比百姓家裡好出許多。這一點天元也是知道。不過天元由於長期和婭梅生活形成的習慣,頗像一池有魚有蝦的清水,並不渴望那水中突然有龍騰起。或說,他怕把日子的平靜清潔,攪得渾渾濁濁。副村長的女兒,說話、穿戴和所受教育,是同一般農民不同,天元見了,隨即便生出一顆愛心。他摸著孩子的頭說,你嫁過來,也到老君廟小學教書,我們過安安靜靜的日子,可以好好培養培養女兒,我不喜歡鄉村幹部終日風風火火,欺天霸地,像上一輩人說地主老財似的。

  女人冷冷地笑笑,說:

  「料不到,世界上真是什麼人都有。你一個保姆樣教學生娃兒的民辦教師,竟還瞧不起我們村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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