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六十三


   83

  車上的幾個旅客,不知何時皆都下了,而偌大的電車上,孤獨寂寞著梅一個人。當車緩緩刹閘,在公路上來了個三百六十度的轉彎時,朝窗外看了一眼,才猛然發現,一盞明亮的路燈下,站了黑鴉鴉一片急待進城的人。

  終點站到了。

  不待她從車上下來,車下的人便瘋狂地湧往車上。結果是車上擠滿了,她又擠下汽車。似乎車下的人等待進城已經早已焦躁不安,忍無可忍。外面依然的黑天黑地,如黑色的風,濕津津如從湖面吹來。不遠處有幾排房子,兩家商店,一家工廠。這就是東郊了。梅立下不動,等汽車喘息著開走,把空空蕩蕩留下時,忽然看見被車擋過的地方,在一棵桐樹的枝丫上,掛一發鏽的站牌,上邊赫然寫著碧沙崗三個字樣。

  原來已經到了碧沙崗。

  看不出城裡城外的差別,都是一樣的日蝕,一樣的黑色。世界一樣地被日蝕所吞沒,而路燈所支撐的一星光明,只不過是世界被吞沒後的一片殘骸。小男孩在她心裡的一片光明下,倒騎車子,流暢地沿逆時針的方向,轉在老年人的運動場上,不見休止。望著郊區荒野的黑色,梅總是產生小男孩倒騎車子那豔亮的念頭。她站在路燈下,用手扶著掛站牌的桐樹,樹身上活生生的動感通過她的手掌,流進了她的脈管。也許這棵小樹正在生長,正在發粗拔長。梅抬起頭來,通過這棵小樹的枝葉,忽然看見了陽光的一閃,金燦燦轉瞬既逝,如同一道流星迅急地滑過天空。也許日蝕就要結束,世界將重新光亮起來。把頭仰起許久,怔了很大一會,似乎是等第二道流星出現,末了,卻不得不失望地收回頭來。

  奇靜奇靜。汽車早已消失。不遠處的燈光下,也少有人影走動。能清晰聽見頭頂在慢慢佈滿著小小的,靜止而紛亂的雲絲,那聲音如同夜闌人靜時,昏黃的燈光照在你的耳朵上。風保棉線一樣,斷斷續續從你身邊抽過。梅有些微的害怕。那害怕像被風吹起的一翎雞毛在她身上旋轉。再也沒有了都市垃圾一樣亂哄哄的繁鬧和噪雜。那些高樓、公路、立交橋、飯店、商場、人流、車流、國家公務人員,凡此種種,曾經從四面八方,咄咄地逼進她的腦裡,並在那裡紮下了黑色的壯根,現在卻突然凋零萎縮。在經營上時不時便要膨脹的金黃銀白的念頭,這當兒也黯然失色。潮濕的氣息苔蘚一樣在她鼻下蔓延滋長。膽怯也許是一些對突然擺脫的不適。立馬就會好的。自己曾經是鄉下的一個女人,風裡雨裡晝裡夜裡,都孤獨在一條小道上行走。梅想,沒什麼怕的。也就果然似乎沒什麼可怕了。請到星期天于碧沙崗一見。顯然,這兒不是真正的碧沙崗。這兒只是汽車的終點站。無非站牌借用了碧沙崗的名字罷了。就像她的酒樓和亞細亞大街借了亞細亞商場的名字一樣。

  前面工廠有幾個人影晃動。依稀記得城裡、城外的人們,為了防止黃河故道的風沙撲進城裡,曾經在碧沙崗前築起一道屏障似的大堤,將沙崗和城市截然地隔開。梅開始迎著工廠的燈光往前走。找到那道大堤,也就找到了碧沙崗。自然,大堤只能是在這公路延伸的那端。

  小的時候,讀著秋天到了,大雁向南飛去的課本,被一家工廠的汽車將同學們拉到大堤下面,未及打開車門,大家就飛出汽車,落到沙面上去。黃河的改道,留下了這片自然的奇地。細莖的茅草,扯扯連連,不生便是一棵沒有,生了便交織成一片。茅草的葉上,貯存了太陽的炎熱,摸上去如同觸摸剛從火中抽出的木柴。茅草的根白白亮亮,從沙地裡拔出來,一節節嚼進口裡,涼殷殷的甜味潺潺氵爰氵爰流進人的體內。泛白的豬毛草,稍一用力,便從沙面上斷開,露出拔掉的頭髮似的那截兒白色,散發著青藻般魚鱗樣一片一片的青棵氣息。狗尾巴草總是窮困潦倒地歪下頭來。毛針刺在別的草間,你從它身邊過去,會有無數的黑針紮在你的褲管上。那針的頭上分開著四隻微細的毛尖。一種叫不出名兒的草,爬在沙面上,從不抬頭起來。秋天以後,它結出許多又黃又硬的毛紮子,圓圓硬硬如豆粒一樣無處不在。你穿了布面的鞋子,走過去那毛紮兒便滾在鞋面上不肯下來。沒有草的沙地,是一片不毛的去處。從哪兒跑將過去,留下一片歡樂的腳窩,及至你回頭去尋找自己的腳印,卻又都沒了,只是一片看不顯的小坑。似乎那細沙永遠都在無休上地流動。朝前邊慢慢走著,到工廠的院牆下面,她聞到了那黃沙故道氣味。曾經有幾個男孩、女孩,將她叫到一個沙丘後面,說給她一包瓜籽,打開時裡邊卻是一條青色的小蛇。忙不送兒丟落,要哭喚出來,又看見那蛇是一條野瓜的藤子,在擴散綠色的青氣。撿將起來,嗅到那味道綠草壇兒樣,又濃烈,又純厚,直到三十年後的今天,還清清淡淡在她的鼻下擴散。

  是請於星期日到碧沙崗一見,還是請到星期日于碧沙崗一見?僅此一句,過於爛熟,反而記不起原文了。有一條路朝南岔開,伸到了工廠的院內,另一條路筆直地前去,伸到黑暗裡邊。將過廠院時,梅的腳步有些萎縮,心裡有雷鳴的聲響。會是誰呢?到碧沙崗一見,然碧沙崗在哪?不見人,不見物,有的只是黑沉沉的世界。想必日蝕也該過去了,從九時四十五分算起,現在已經是十一點十五,已經整整日蝕了將近兩個小時。是誰在碧沙崗等我?他真的每個星期天都在這兒?總該不會是唐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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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不會是唐豹。唐豹正在忙亂他的彩票開獎。一等獎的最後一個號碼,已經怦然搖出,可是日蝕了。似乎他是為了日蝕才開始搖獎的。似乎日蝕是被他搖出來的,太陽是為他而失的。在這個城市,他一手握著太陽,一手握著月亮,光明要靠他恩賜給人們。不是嗎?千真萬確。那次和暖氣公司經理鬧下的糾紛,曾經沸沸揚揚,使亞細亞街多少老闆和經理人所共知,唯一蒙在鼓裡的,是照舊滿懷熱情進出星光商場的顧客。暖氣公司經理也是一方有頭有臉的人物,決意要將星光商場大量出售假冒商品的醜聞,通過報界張揚出去。他之所以這樣地腰板挺直,富於人格,另一面還因為他的妹夫是一家報紙的總編,控制著一塊輿論陣地,想翻掉星光商場的大船,自有其掀風興浪的條件。若不然。唐豹也不會為之退縮三分,請人將一萬八千元的攝像機作為賠償,送到經理那兒。經理也是個得理不讓人的角色,不僅將唐的舉動拒之門外,且還請來記者,連這一舉動,也一同寫進了文中。然而,暖氣公司經理,過分地將唐看成了無能之輩。就在文章即將見諸報端之時,他的公司忽然收到一份來自山東的電報,說他們購買的大批暖氣設備,暫時不能發貨,因為國家要將這批設備調撥出口公司,運往俄羅斯國,換取急需的外匯。經理慌了神兒。門外大雪紛飛,天寒地凍,如果不能按計劃運回貨物,就意味著整個冬季,本市將有三分之一的居民,用不上暖氣。而新市長上任的許諾,即嚴冬到來前後,保證全市居民的房舍通暖,將成為一句空話。如果讓市長的諾言落空,追查下來,暖氣公司將無法向本市上百萬居民交待。經理夾上電報,連夜乘火車趕到山東沿海,沒想到暖氣設備廠廠長嫣然一笑:

  「把貨發給你,就要傷害國家的利益嘍。」

  經理說:「當然該把本國人放在前面考慮呵。」

  廠長說:「也行。你們自己把和星光商場的糾紛平息掉,不就是幾件假冒商品嗎。沒看到經濟參考經常登載國外商人對我國的抗議?說把換了包裝的次品賣給了他們。」

  原來,船是彎在另一條航道上。事情的結果是,暖氣公司加班加點,給星光商場裝了暖氣,並請唐豹到四星級賓館吃了一頓飯。碰杯的時候,暖氣公司的經理向唐豹說聲對不起,日後多關照,自是少不了的。可以想像,唐豹也會舉杯一笑,說聲不打不相識的中國俗話,再一飲而盡,回說相互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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