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最後一名女知青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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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和人我都看上了。他說,你人在鄉下待了二十年,咱們都是被農村踢打過的人,且你既不粗俗,又懂經營,咱兩個結婚成家,共同經營飯莊,不出三年,我保證咱們兩個都是這市里了不得的人,會有自己的小樓,會有自己的小車。日後你守家,我統管,有你享不盡的福貴,享不完的榮華。 夜間的風很涼,一絲絲從窗縫擠進來,將天藍色的窗簾掀起很高。梅用手抓住桌邊,說唐豹,我沒說錯,你不是看上了我人,你是看上了我的店。她說你看錯我了唐豹,咱兩個人壓根不一樣。你恨城市,也恨農村。你恨你父親、妻子、孩子,恨所有的人。你恨整個世界。可我沒有什麼好恨的。我下鄉二十多年,那個叫張家營子的村子沒有什麼對不起我。我離婚了不假,但我有愧于我的前夫,有愧於那塊土地。那兒埋了我十二歲的孩子,我幾乎每夜都夢到他。我想你不一樣,咱倆壓根兒不一樣。我不想報復於誰,我只想在這市里過一種平平靜靜我該過的生活。我不是如人所說的那種胸有大志的女人。賺大錢了更好,不賺了能活著了此一生就行。你把我看錯了。我不是能經營的人。我幹經營是被逼得無奈,有朝一日,我會跌在經營上:我知道有朝一日我會栽倒的。你看錯了我。你可以去找比我更好的女人。城市這麼大,又年輕、又漂亮、錢有大把大把的女人有的是。 梅說話的時候,唐豹一直站著不動,腰板筆直,似乎在人面前彎久了,直起來就再也不願彎下去。大街上夜深人靜,清道工已經開始起床掃地,嘩嘩的聲音,水一樣流進屋裡來。」掃帚下的葉子,在風中吱吱吱地捲動,仿佛流水上漂動的一樣浮物。想起來那一夜雖然風平浪靜,可自己在當時總有處於風口浪尖之感。很感激自己回城年餘的日子,沒有隨波逐流,跟著世俗漂蕩,而把自己變成同都市本身一樣浮淺的女人。下鄉二十餘年養成的對人生規規正正的態度,雖在都市顯得過分死板,甚至呆頭呆腦,但終於沒有失去做人的品行。尤其在唐豹呆在身邊時候,自己打了那位新來的工商所長一記耳光,也使唐不得不在任何時候,都收斂一些非分之想。要不然,在那種境況下,自己穿著睡衣坐在床上,四面又夜深如墓,單獨同唐在一塊談論男人女人的婚姻,根據唐以後的操行,那時他難能會直直地立著不動,聽自己一句接一句的評說。直捱到最後,他才梗梗脖子,冷冷地笑了一聲,說:「我知道市里年輕漂亮又有錢的女人一摸一把的多,你也別以為我就找不到她們了,如若不信你走著瞧。三年以後,會有一堆女人跟在我的身後轉,可我眼下瞧上的就是你,就是你李婭梅經理。」 76 現在,梅已經坐上了開往東郊的1001路電車。環行電車的緩緩行駛,像一條又粗又大的爬蟲。被日蝕將白天變為黑夜的都市,沒有放慢它生活的節奏。所有忙碌的人們依然地忙碌。大街小巷,都亮了路燈,連胡同和廁所,也燈光輝煌起來。在拓寬的街道上跑著的汽車,一律開了車燈。大燈小燈,紅燈綠燈,明明滅滅,整個城市都在閃爍之中。這使梅想起古書上萬家燈火和燈火闌珊的形容,卻又覺得不能概之,說是個不夜的城市,顯得俗氣而又實話。本來也才上午十點鐘。 因為突來的黑色籠罩,很多該坐車的人,都在路邊立著等待日出,一邊也可以對日蝕有一番科學的議論。上車的寥寥無幾,都坐在電車的前半部分。梅獨自坐在最後一排。她已經有二年沒有乘過公共汽車了。本可以買輛私人的小車,用半年經營的賺項,購買高價的豪華轎車,也是綽綽有餘。但她沒買。從沒想過要買。在本市生意做到她的這步田地,沒有私人小車的大約無幾,甚至是獨一無二。當然,工作車是有的,一輛日本產的帶拖小車,主要用於酒店買菜、拉肉之類。她出門不多,但出門時就是喚招出租。不買車的緣故,究其實質,還是在農村待得太久,想到同原夫送禮,花不起一百元的處境,導致張老師沒能被大學錄取,而至今還守著那塊薄土,不免在花錢揮霍時,會有些手抖。今天,開出租車的司機,大都送大款們去黃河邊觀賞日蝕了。市內只有公共汽車。她坐在車後,倒不是由於和日常擠公共汽車的大眾市民區別開來,而是為了尋求一種安靜。曾幾何時,在她擠公共汽車的年月,能在車前占著一個座位,也是要高興許久,好像占到了多大的便宜。眼下,她特別想找寧靜,走出亞細亞街澎湃的繁華,就是為了跟尋一種安寧。到了這般的年齡,到了這般的掙扎,到了這般的境況,著實急需精神清靜的喘息。比她晚一代、兩代的年輕人,抱定終生不婚不育的人多極。你說男子生而有室,女子生而有家,他們聽了會覺得你是呆子。如果對此你不說出一番論證的東方道理,他們便笑你是老朽的晚清秀才。想來自己也確實老朽,回城這麼多年,功成名就已久,又是離婚女人,既不是為前夫的愛情守貞,也不是為都市的淺薄相抗,卻居然沒有和任何一個男人過從甚密,尤其在亞細亞街的那塊地方,想來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酒樓的姑娘。好幾個都結婚成家,做了人母。還有一個,天生麗質,思想聰敏,在酒樓做出納,月資很高。男朋友滿山遍野,活得十分灑脫,說起話來伶牙俐齒。她對梅說,你何苦呀經理,要才有才,要貌有貌,不抓住青春享受幾個年月,到時你悔之莫及。這年月,可不是佳人命薄,紅粉時乖的時候,生了副絕代才色,不能遇金屋之榮,反倒遭一生摧殘之苦。細想她的勸說,自然道理很厚,然自己不是提得起、放得下的瀟灑女人。有時候,自己躺在床上,拿一本愛看的小說,想昭君色奪三千,不免塞外之塵;貴妃寵隆一國,也難逃馬克之死。自己現今一個凡塵女人,在亂哄哄的社會上,經營一家生意欣欣的酒樓,到底為了誰?為了哪般過得這樣清苦?既不是貌不如人,無人問津,也不是為人低俗,只配白眼冷遇。可到底,這些年自己就這麼清苦地熬受過來了。 車從街燈下面走過時,她能看見映在車窗裡的自己,淡淡一幀肖像,表面並不比在鄉下時老去多少。然仔細地審看,眼角的紋路,畢竟風雨霜雪,縱橫交錯,無可阻攔地刻印了許多。似乎還有一根白髮,從眼角垂落下來。她心裡寒了一下,如風到秋天,就看見早落的一場大雪。疑惑是自己眼花,看錯了燈的反光,想自己每日洗刷,如何竟沒能發現。靜心地把臉挪到二寸遠近於窗子,等到了下一盞路燈的到來,果然銀銀上根白髮,從正頂垂向眼角。心裡默默一聲長歎,扭身仰在椅靠上,微微地閉了眼睛。 無論是誰在東郊等我,阿貓阿狗我都和他結婚,決不辜負人家一番苦心的好意。梅暗自這樣思忖,涼爽的黑風,淡淡地從窗縫吹來,把她的頭髮撩起又放下。車外的天地,依然沒有日光,是一種世界無休無止的暗色。看見白髮時,梅下定了押寶人生於相邀的決心,閉眼走了一陣,卻又漸漸有些害怕,也不知在碧沙崗等自己的男人,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比如說在夜闌人靜時,才在亞細亞街走動的人。比如說,唐那樣的人,那自己決然是要寧死不嫁。一條几裡長的亞細亞長街,有幾家性病醫院,本也無可非議。可本市主要治性病的專家,也紛紛在這街上租賃房屋,開設診所,明眼人就不免生疑。二年前,市公安人員曾在一個夜晚,突然在各旅店以查戶口為名,進行了搜捕。男盜女娼的事情,來日,便曬滿了亞細亞大街。後來才知,有幾家旅店業的主人,之所以生意分外紅火,是因為兼營了男人女人的地下生意。其中被抓走的女人中,有原來在自己飯莊做服務小姐的一個女孩,是自己一直欣賞不已的十九歲的城郊姑娘,曾有心把她培養成經營的骨幹,以做助手,可因是豹子介紹來的,唐豹撤走,另立了門戶,只好忍痛割愛,讓他把人帶走。孰料她白天在唐豹手下打工,夜晚去墮落自己,也墮落別人。念起她曾在自己身旁幹過一些日子,關在街道派出所的黑屋時,去給她送幾件女孩必換的衣服。誰知她接過衣服,便淚水漣漣,伏在梅的肩上,說了一句語重心長的囑託。 「梅經理,和誰結婚都行,千萬不能上了唐豹的當。」 問其究竟,不言不語,只是滿面的淚流,蕩漾著不散的追悔及哀傷後的氣息。然從她伏在自己身上的抽搐中,自己看到了她哭落的滿地痛苦,如秋葉一樣無奈。憑著都是女性的相通和自己婚過的經驗,她已經感受到唐的可怕和姑娘面前的無底深淵,兩者正如眼下的日蝕,在人眼前鋪展了無邊無際的黑色,如若自己沒有一雙環形車燈那樣、能夠照亮面前一塊世地的眼睛,怕也早就屈身到唐的身下了。 梅坐著不動,無邊無際地思想著,雙眼卻看著車前被燈照著的街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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