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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夏日落的信寫得很長,字也規正,是寫在部隊服務社賣的那種稿紙上,整整寫了五頁,全是寫的那條河、河對岸的風光。指導員看完了信,把信給連長。連長看完了,把信還給老人,說這軍營附近沒有什麼河,只有幾條乾涸的渠,和幾裡外的黃河的故道。老人說我總覺得日落這孩子神經不正常,正常了不會總是在信上給我描寫這條河。指導員說他還小,一身學生味,對事情不實際,愛幻想,不定那河就是他閑下無事,獨自想像中的一條河。老人說也許是。到這兒,有關夏日落的話題就算完結,他們又問了老人一些別的情況,問老人還有啥要求。老人說日落死真的不能評烈士?連長說真的不能,這是規定。不能就算了,老人說要能評個烈士。他可以找政府照顧給他家兒子安排一個工作。指導員也說真不能,就都把話題說完了。夜裡,連隊幹部陪老人吃了一頓加餐飯,用車把老人送到了八十裡外的火車站。

  11

  有關夏日落自殺一案,到此全部了結。

  連長和指導員最後結局是:經團黨委研究決定,各記大過一次。然在全團幹部會上宣佈他倆處分決定那天,他們共同看到了一種奇觀。

  事情是在吃過晚飯以後,兵們以鄉域為界,三五成群都在大操場上閑坐。趙林對指導員說,今天星期六,出去走走吧。指導員說走走吧。他們並肩信步,走出營房,沿著田野上一條乾涸的渠埂,走出幾裡之外,到黃河故道邊上,登上一個沙丘,向西一看,果然看見夏日落那封信上所描寫的景況:黃河故道紅沙漫漫,在夕陽的光輝裡,如一條從遠處搖擺而下的河流,發出金銀的光亮。四周除了他倆,靜得如同墳地。偶有的禿鷹,在故道上飛著怪叫。而故道對岸,仿佛已是天邊,地平線也就在那故道的對岸。夏日落所寫的河對岸的風光,全都映在落日下的地平線上。半輪紅日,一條河水,彎下腰身的老柳,層層相疊的山巒,那一切的風景,都出於夕陽下變幻的白雲。趙林和指導員直立在沙丘上,癡癡地盯著那地平線上的夕陽,那夕陽照著變幻的白雲,忽然間他們仿佛不僅看見了夏日落寫的飛鳥和遊魚,而且真切地聽到了叮咚水聲,聞到了河藻的氣息。趙林說夏日落來過這裡。指導員說肯定來過。趙林說他今年十七歲。指導員說再大些他就不會自殺了。趙林說,老高,你說夏日落死到底與咱們有沒有啥關係?指導員稍微一怔。坐在沙地上,抓一把細沙讓它從指縫流出去,說:「我覺得與咱們沒關係。」

  趙林也坐下,面對著西落的太陽。說:「我也覺得與咱們沒關係。」

  然後,他們就各自不語,歪身倒下。黃河故道的細沙棉一般舒人,太陽留下的溫熱,滋滋朝外散著,浸過他們的身子。故道對岸的落日,金黃血紅,一半在天上,一半沉進地下,如沉進滿是泥沙的河道。他們那麼自在地躺著,如自在地浮在水上。水面平靜暖人,落日照著他們的臉和身子,仿佛是在輕輕撫摸,癢酥酥的筋骨放鬆開來,沙地和夕陽的溫熱便從上下身子流進骨頭縫裡。遠處的柳樹,稀落幾棵,葉已謝盡,留下的枝條在目光中微微擺著。被風吹皺的故道的細沙地面,一浪一浪朝遠處灘去,直灘到落日的身下。

  指導員說老趙,你說團裡為啥決定撤四連,保留咱們三連?連長想了想,說是因為咱們三連是紅軍連吧。

  那是次要,指導員說明說吧,為保留三連我給上邊送了一份材料,把四連說得不太好。那算一份黑材料,眼下覺得挺對不住四連的。沒啥對不住,連長說團長是從咱們三連出去的,知道咱們三連在抗日戰爭中,反「掃蕩」,反「清鄉」、反「限制」立過大功,參加過華東、中原大戰;足跡踏遍了蘇、魯、豫、皖、冀、浙等省,他奶奶的宿北、魯南、萊蕪、孟良崮、豫東、淮海、渡江和解放上海、抗美援朝,自衛反擊,你說少過咱們三連沒?錦旗掛滿了榮譽室,你說撤了他不可惜嗎?這是一方面,指導員說我把四連丟豬、打架、班子鬧意見、開車撞傷人、入黨靠送禮都寫到了材料上,落款是四連眾戰士,光看材料團黨委也會保三連,撤四連。你做得是對老高,連長說,不撤他們四連就撤咱們三連了。

  指導員悠長地歎出一口氣。

  「問題是四連長今年得轉業。」

  連長說:「他是城市人,他想走。」

  指導員說:「他老婆跟人飛了,他不想轉。」

  連長默一陣,說過去了,人老記著過去的事就活不自在,你著那落日。指導員順著連長的手指望出去,驟然間,就見太陽已沉入枯黃的水中三分有二,露出圓圓一帽,如將燒化開的鐵水,似流非流,似灘非灘。那夕陽下的河水,似乎起落不停;層疊的雲山,染著豔紅的顏色,落在河岸邊上。近處黃河故道的沙地,在夕陽下變成淺薄的紅色,刺燙著人的眼睛。遠處有一隻野兔,匆匆從他們身邊竄過,消失在了不見邊沿的沙地。隨後,便是一日將過後那片刻的寧靜和從未見過的風光的祥和。在這種靜寂裡,溫暖泡著人心,使人覺到心底容不得盛有半星黑點,使人覺得世界上沒什麼大不了的事。落日下蕩動的無邊的河水,靜默消息從人的心裡流過,似乎把世間的煩雜,洗得潔潔淨淨。

  指導員臉上映著落日,好一陣子不言不語。

  趙林說;「奶奶;在這望落日,格外地讓人想得開。」

  指導員說:「什麼想得開?」

  趙林說:「我說夏日落。」

  指導員說:「是呀,事情過去啦,別再提起啦。」

  趙林說:「我沒想到那小學教師那麼通情理。」

  指導員說:「我也沒想到。」

  趙林說:「他至少該再跟部隊多要一千塊錢安葬費。」

  指導員說:「世上方事,就怕想得開。」

  趙林說:「可能是他家不缺錢。」

  指導員說;「他家老二老三都是個體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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