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夏日落 | 上頁 下頁 | |
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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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候是早晨八點鐘。軍營裡八點是早上,上午的分水嶺。上課的號聲脆翠又單調地在營房上空響。東邊的太陽已沒早先的金黃色,暖白一團貼在天空裡。天色碧極,如塗抹均勻的藍水彩,使得人覺到那顏色會嘩嘩落下來,把世界、大地、和這營房整個幾染成藍。陽光在這藍裡很晶瑩,把天空照成銀白色。出訓的連隊、口令聲、腳步聲有節奏地敲在天空上。從他面前過去的是一連。一連的隊列筆直得如幾堵移動的牆。經過幾番研製加研製核武器一樣失敗、成功,成功失敗,最後定型的最新式的野戰訓練服,把兵們的年齡擴大了,精神都包進了服裝裡,走起隊列只見服裝的擺動,不見兵的氣度。一連從他面前走過時,沒有兵朝他看一眼。他覺摸一連長還算個連長。他沒有能力把兵訓到這種景況,可他能讓三連完成最艱難的突擊任務,如施工、到農場收割。一連是打仗的連。七九年的南線戰爭,一連七天攻下了八個山頭,榮立集體一等功。戰後一連長一躍成為團參謀長,現在已經是副師長,年齡僅比趙林大四歲,然卻高五職。他盯著遠去的一連,摸摸口袋的紙,望一下進入大操場上一營的全部兵馬,把報紙從口袋取出來;又把那塊正好疊露出來的文章溜一眼,跨過馬路急去了。 他不知道他急著回到小屋幹啥兒。到小屋指導員已經人不在。他知道指導員又去了報刊室,指導員白天從不在小屋,儘量避著不和他在一塊。且趙林回到屋,忽然想起他和指導員已經六天不再言語了,既是在,他也不能去找他搭話兒。可這陣他心裡慌,像身上立馬要發生什麼病,或突然得知要發生一件令人震驚的事。他必須找人扯扯話。門口的哨兵是列兵,嘴上光潔明亮,一眼便知這兵屁事都不懂。他坐自己的床上,看看四壁禿光,再把目光望出去。有只斑鳩從門前飛過去,叫聲沒滋味。他覺得不該從廁所這麼急急走回來。走回來便覺空虛又失落。他只好把那張報紙鋪到床上,對那篇文章反復地看,反復地看。 最後,趙林自己也不知將這一份公報讀了多少遍,到最後似乎他都將十一條內容背下來。這時候,已是午時十一點,太陽挪動到正空,陽光濁而溫暖。門外有了腳步聲,是指導員高保新的。趙林如同賊一般,忙將報紙收起來,鋪到指導員的床鋪上,《中越聯合公報》的大字標題正對著屋門口,使高保新一進屋便能看見這張報,便能看見這塊黑體文。然後他快步走出屋,對哨兵說上趟廁所,眼看著指導員高保新進了小屋裡。 趙林在廁所的便池上,整整蹲了三十分鐘,直到下課號鼓燥響起,才踢踏出來。然回到小屋,見指導員仰躺床上,那張報紙被揉成一團,扔在門後。好像指導員壓根就沒看,一進門就把報紙扔掉了。也許他沒注意到那文章?奶奶,這麼大的事,你怎麼能不注意?還每天去霸佔報刊室。趙林很想去把那報紙拾起來說指導員你看,中越兩國發表聯合公報了。然他沒有拾,決不能下賤到先找他去說話那步田地。自己人心變了色,血紅變成黑烏紫,竟還說別人沒良心,說別人丟掉鋤頭不像農民了。沒有我你能活到今天嗎?一個排人全死了,就活下你一個。一個陣地都守不牢,還他奶奶總也忘不掉,逢人就講腿上中了兩顆彈,排長的腦殼扣在你頭上,你身上壓了三個戰友的屍體。要沒有那屍體,不定你也早被炸死了。我趙林再晚沖上陣地半小時,不定你小子連疼帶嚇也死了。他到底看沒看到報紙呢?也許他看了。看過了才扔到了門後面。你看他的臉,和樓板平行著,呈出淡白色。要沒理會呈出淡白嗎? 09 吃飯,無話。 回屋,無話。 午休一小時,無話。 整個下午,全都無話。 下午上課號鼓燥響起,趙林等著指導員再去報刊室,他便把那張扔的報紙撿起來。他莫名地想把那張紙壓在枕頭下,仿佛要保存一份珍本資料。然整個下午,指導員破例不再出去了,廝守在禁閉小屋裡,面壁側臥不動彈。 指導員一彈不動,趙林便步出小屋,進了營部報刊室。原來營部報刊室是有其名而無其實,兩間空大的房子,牆壁上有幾幅標語口號,如知識就是力量,學習是美好的等等等等名人名言,仿宋字寫在紅紙上。屋中間放一副乒乓案子,又殘又破,被當做報刊桌使用。而這桌上,竟無一份雜誌,除了一份夾在報夾上的《解放軍報》,再無別的。 趙林走過去,順手翻起那夾報紙,薄薄一疊,竟是九至十月份的老報、新報,全在其中、不消說,營部的報刊雜誌,都在營首長個人屋中,偶而多餘一張,通信員才會想起夾在這個報夾。趙林想再找—些中越關係的有關消息,然卻死也不見。二十余張報紙,一頁未漏,幾乎每頁都有被人剪去文章的報洞,有的一版上,能被剪掉五塊文章,一張報紙爛得如小孩尿布。 幾天來,指導員居然能死死呆在這個屋中看報紙!趙林一時驚奇蘊滿全身,如何也弄不明白,一份你每日都看的老軍報,還有什麼文章讓你百讀不厭?臉上印著厚厚一層淡黃的迷惑,趙林從報刊室出來,立在哨兵邊上望著天。太陽已偏西,陽光中含著紫紅。正天上有塊塊白雲凝著,不是那種將雨的雲。這雲潔白如玉,透亮光滑,很象玻璃細絲絨絨茸茸揉在一塊。哨兵是從一連抽來的,說連長不看報?不看,連長說指導員每天都在這看報?哨兵說他每天都在這看報。報刊室在營部宿舍最東端,禁閉室夾在房西邊,中間距離也就五十米。哨兵一般都在這五十米上遊動著。趙林同哨兵遊動兩個來回,看見營長從遠處騎車走過來,他便進了小屋關了門,把自己禁閉著。 指導員依然躺床上。 無話。 還是無話。 那團揉皺的報紙照舊扔在門後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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