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夏日落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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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便站起來,拍拍膝蓋上的灰。死螞蟻粘在了他拍灰的手指上。他把螞蟻從手指上彈下去,受審樣木在團長面前。 團長端起茶水杯子準備走。 「夏日落的死因真像你說的?」 「真的是這樣。」 「說實話你們支部團結不團結?」 「黨支部幹啥意見都統一。」 「趙林」,團長嗓門突然提高了,「你和指導員關係咋樣兒?」, 「很好的。」 「我要你給我講實話。」 「原則問題上從來沒矛盾。」 你行啊三連長,團長過來拉開門,站到屋門口,你到底也學會當官啦。沒矛盾你倆就住進一個屋,什麼時候對夏日落的死因思想統一了,意見一致了,再找營、團黨委作檢討。這樣說著,團長帶門出去了。開門時湧進來的光亮立刻又消失。趙林一時對團長的話不明白,怔一會,想要開門走出去,誰知營長帶著兩個兵,抬兩個簡易鋼絲床進了屋,說老趙,人死了,命關天,想開些。團長讓你和指導員先在這兒住幾天。話畢,就又有兩個兵抱著他和指導員的鋪蓋進了屋,後邊跟著的是教導員和指導員。 就這麼。趙林和指導員被關進了臨時禁閉室。 07 七天的禁閉,是連長和指導員內心的七萬里長征。門口有不持槍的哨,出門得通過哨兵向營長請假,不出門是極難耐的,憋悶如同頭脹一般使人心慌。陽光沒有了,秋風不吹了,天空縮小成三塊厚重的樓板扣在頭頂上。四壁的磚牆,也仿佛隨時都會倒塌。看不見三連的兵,看不見大操場,看不見日出日落,唯一能看見的是門口立的哨。他們忽然明白,禁閉室其實是供人省事的監獄。然最難耐的不是這監獄般的小屋,而是他們彼此的隔膜與敵視,這情景正如讓一對冤家相對通過一架獨木橋,誰都不消讓誰一步的。 起先,他們彼此有話,後來便自然沒有了。那一夜,團長和營長及保衛幹事來找他們談過話,問誰是夏日落的好朋友,他們說夏日落沒有好朋友。問誰和夏日落接觸多,他們說夏日落平素誰都不接觸,如孤雁一個獨在河灘上。問夏日落星期天是否請假進過城,他們說夏日落家是省會的,從不去縣城,星期天或閑下無事一人最愛找個安靜的地方躺著望天空。最後團長說鄭州這批兵愛喝酒,夏日落和他們一道喝酒嗎?他們說夏日落煙酒不沾,這一點在城市兵中簡直少見。後來團長、營長就走了。團長是夏日落案件的專案組長,營長為副組長,保衛幹事是成員,夏日落盜槍自殺,這一點明亮如水。專案組的任務是弄清他為什麼要盜槍自殺,寫出對主要負責人員的處理意見報告。專案組的他們走了以後,小屋門便被關上了,連長和指導員各自仰躺在床上。房上的三塊樓板擠出的兩條樓板縫,筆直如絲。牆壁很乾淨,連個蛛網也沒有。他們很想找個爬動的蛛蛛啥兒的,在牆壁上搜了一遍也沒有。關著的房門外,臨時哨兵把進屋的空氣截斷了,小屋裡沉悶如棺。小窗上的窗簾布,團長說沒事別拉開,別和外面的兵們說什麼話。他們也就不拉了。拉開專案組還真的以為他們和外面的兵說了什麼話,以為是他們直接害了夏日落,與兵們串通供詞啥兒的。於是,他們就那麼仰躺著,各自都枕著自己的手。燈光雪白,把他們的臉照成缺血的蒼黃色、各自手腕上的表,都嘀嗒清脆,比賽著響亮。就這麼悶在死靜中,直到熄燈號響過以後,指導員才在床上翻個身,把鋼絲床弄出極刺耳的響動來。 「老趙」,他說,「團長單獨找你談話沒?」 連長沒有動,「談過了。」 指導員把身子朝床邊移一寸。 「問些啥?」 「夏日落為什麼要自殺。」 「你怎麼解釋的?」 「我說可能是這批沒入團,一時想不開。」 「就這些?」 「好漢做事好漢當」,連長猛地從床上坐起來,直眼盯著指導員,「我說主要根源是你的思想工作沒跟上,夏日落沒入團是應該的,但你沒及時找他談心不應該。要談了說不定他不會去自殺。」 指導員又翻身仰躺望著天花板。說: 「你是存心把責任推到思想政治工作上,害我高保新。」 連長擰擰屁股,腰板挺直些。 「存心害你,我就對團長說,你打算給我八千或一萬塊錢,讓我把責任攬下來。」 指導員從床上坐起來。 「你怎麼知道我沒找夏日落談過話?」 連長翻了一下上眼皮。 「你怎麼知道夏日落被我批得掉眼淚?」 指導員冷一眼連長,突然把腿上被子揭掉,將雙腿拉下床,趿上鞋,坐到床沿上,說老趙,你別忘了你是怎麼提幹的,十多年前在南線,我們排全都死掉了,我一個守在陣地上,左腿上中了兩顆彈,排長被炸飛的腦瓜殼子扣在我頭上,你說我能活下來容易嗎?可你除了腰上紮進去一塊彈片哪也沒有傷,你們排沒死一個人,全營、全團就我們三排死得修,可一個連就分那麼一個二等功,指標我還讓給了你。你手拍胸口想一想,你初中沒畢業,提幹時年齡又超半歲,不是我讓那個二等戰功給你,你能提幹嗎?你能有今天嗎?不是照樣得回家種地,面對黃土背朝天,說不定你連老婆都討不到手。可今天我讓你多攬一些責任你竟這樣兒,不光不多攬,還把責任一推六二五,你說你趙林還有一點良心沒?我不說,你自己拍拍胸口想想吧!指導員極快地說著,又突然脫掉鞋,把雙腿抽床上,拉被子蓋住,身子一倒躺下來,面對著牆壁,說你想想吧,口口聲聲說你是農民,是農民這一點良心都不講。 連長坐在床上沒有動,臉上凝著青硬色,好一陣死死瞅著指導員說話的嘴,忽然間呈出極有胸懷的氣度來,詳詳細細聽指導員說,就像三連的兵們聽指導員極動人的政治教育課,直到指導員翻身躺床上,他才用舌頭舔舔幹嘴唇,慢聲細語說,沒良心的是你高保新,該拍胸口想的也是你高保新。 指導員又在床上翻個身。 「我想?想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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