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潘金蓮逃離西門鎮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也就和月又喝了一杯。金蓮原是不會喝酒,自嫁到劉街之後,見酒多了,也可抿上一口半口。然今兒這樣唇槍舌劍地連喝三杯,竟沒讓人聽出那話中的蹺蹊,連她自己都感到有些驚異,到老二又和別人碰杯時候,她偷偷地去看老二臉色,卻看見月兒端著酒杯走路,雙胯寬寬地炸開,走起路來左扭右擺,屁股也沉沉地下墜。她又留心了亂哄哄的餐廳,發現許多女人大都那般姿式,而幾個未婚的月的同學卻都不是那樣。

  她把老二悄悄叫到了一邊。

  ——老二,和月結婚你會後悔哩,月會讓你後悔一輩子。

  老二說,

  ——我當派出所所長的事縣組織部已經研究通過了,,這汪家酒樓也答應轉包給我了,村改鎮後稅務所長也要讓我兼當了,到死我都不會後悔和月結婚呢。

  說完這些,老二丟下金蓮,緊急地去別的席上敬酒了。金蓮在窗口站一會,望望老二和醜月,對席宴上的人說喝得猛了,空腹喝酒多了,說頭暈就先自下了酒樓往家去了。回到家金蓮才發覺她果然喝得太多,頭真地暈了起來,很想去老二的洞房做些事情,比如砸一個電視機,或者撕碎一條新婚被,再或者在那新床上倒上一盆水,用被子把那濕床蓋起來,然她暈得腿軟打辮兒,想想只好算了,並沒有去那新房做上一件事情,甚至往新房多看一眼都沒有,到院裡只扭頭朝著門上的喜聯幹幹呸了一口唾沫星子,回屋裡瞟了一眼老大的遺像,便倒在床上睡了。

  一覺醒來,老二和月正從酒樓回到家裡,男男女女送著他們,說了許多床上的笑話。正月的夜裡,冬寒依然酷濃,在老二和月到家後反送客人的時候,就有哪個年輕人說,月,老二,天冷了,晚上睡覺你們摟得緊些。不見老二回敬啥兒,月卻在那粉紅烈烈的笑聲中,說眼饞了你也結婚,別看老二娶了我你就眼紅。

  還說了一些別的笑話,都帶著桃紅的顏色,金蓮聽著有些噁心,可心裡生出的妒意卻頓時旺盛起來。她已經徹底擺脫了白日的酒暈,去廁所做了小解,出來時正好是老二和月反送客人回來。月光融融如水,院落裡正是黎明時分,潮潤使白日裡轟鳴喜慶的鞭炮氣味,

  ——律留滯在地面,遲緩的流動,仿佛雲霧繞著腳脖兒,聞起來又香又濃,如大年初一鄉里的氛圍。金蓮就在那炮紙和火藥的氣味。中站著,看著月兒吊著老二的脖子從外面回來,那樣的親熱仿佛有些迫不及待,仿佛恨不得就站在院裡做一番男歡女樂。金蓮把步子慢了下來,躲在了樹影裡邊。她聽見月兒在老二臉上親著時,那水渣渣的響聲,如同手掌拍在水面,看見老二被月兒親了幾下之後,人就不安起來,突然把月兒抱在了懷裡。他們在院裡親吻,在金蓮面前熱火朝天。金蓮聽見月兒嬌嗔地說,你輕一點,要把我吃掉是吧。終於也就忍無可忍了,終於到了不能不做些事情說些話兒的時候,金蓮感到有一股妒火是從她腿下燒起來的,首先燒疼了的是她的雙手。她不知道她的雙手啥兒時候揪住了她的羊毛灰褲,像揪住了月兒的頭髮一樣,把她的褲布揪得哎喲著疼叫,也不知道她把自己的褲子到底揪了多久,直到被火燒熱的雙腿感到了腳脖上有絲絲的寒意,才發現她把自個兒的褲子揪提了起來。月色潮潤寒涼,從過道吹來的穿堂風竊竊地從她身上溜過。金蓮感到喉嚨發緊,仿佛憋著一口惡痰吐不出來。

  肚子裡有一股氣團,脹在她的下腹如發酵的面樣使她有隱隱的疼感。心口那兒也鬱結著一塊堅硬的東西,仿佛半塊磚頭窩在胸內,她沒有想到老二給醜月的一個親吻竟有始無終,長有十裡,居然使她等得血被燒幹熬盡,那一個長吻還沒有結尾。她真的是不能不做一件啥兒事了,不能不說一句話了,再不動不說,她將會被活活地憋死在人家的新婚夜裡,會如老大一樣,因血液沖腦,突然就死將過去。她把提揪起來的褲子從手裡放了下來,把握在手裡的兩兜汗擦在褲上,咳了一下,從樹影裡飄了出來。——老二,天冷哩,要親到屋裡親去,在外邊凍感冒了還得吃藥。

  老二和月兒砰一下彈著分了開來。

  ——是嫂呀,還沒睡?

  金蓮過去站到他們面前,

  ——你們大喜哩,可你哥不能喝你們一杯喜酒,他從小如爹如娘一樣照看你老二,我不能不回來給他說說你和月兒完婚的事,不能不替你在他的像前倒一杯喜酒哩。

  老二緩緩把頭低了下去,

  ——嫂子,我都忙昏了頭呢。

  金蓮說,

  ——連親哥都給忘了,急著和月兒親熱也不到屋裡,你哥死了還不到半年,你最知道你哥是咋樣死的,在這院裡親熱不怕你哥看見了難受呀。

  老二再也無話可說,把頭扭到一邊,又回過去看上房燈光下哥的遺像。不知道他能否看見老大在那像框中縮頭萎臉的模樣,然金蓮卻是看見,老二臉上厚著一層疚愧,在月光中如臉上蒙了灰布。她知道老二不是為她傷心,而是想到了那為了做一回男人才死了的大哥,她想讓他每每和月兒親熱時候,都想到他的大哥,想到他哥那男人的無能和成了真的男人卻快活死了的景象。想讓老大永遠成為他和月兒中間的一堵推不倒的隔牆。她說,記住你哥是咋樣死了就行,你們進屋親熱去吧,只要別把床鋪弄散了架兒,驚了你哥在家遊蕩的魂兒。

  老二不動,月兒也站著不動。

  金蓮說,你們進屋上床親熱去呀。

  老二這才搬山樣抬起頭來,說嫂,我對不起哥哩,哥死不足半年我就操辦喜事,可哥一生良善,他知道我為啥兒要慌慌草草結婚,他真的有靈兒,也不會怪罪我做弟的一句。

  金蓮淺淺笑了一下,說你哥不會怪你,你嫂也不會怪你,那就快進屋和月兒上床摟著去吧。

  老二狠了一眼金蓮,月光中的青冷惡寒酷濃酷烈,只是因為夜色,金蓮沒有看見罷了。

  金蓮無所顧忌地說著,心裡的鬱結似乎漸漸有些化開,有了些復仇的快活和溫暖。她看著面前的老二和月,接著說你們進屋睡吧,床和被子都等得急呢,快進屋去吧。這當兒月就接了腔去。月本來不是村中的綿善姑女,爹是村長,是快要做鎮長的人物,哪兒能受了這份辱氣。剛才一陣不語,是因為在親熱中突然被人兜頭澆了冷水,有些被人捉了奸的感覺。現在她從那誤感中靈醒過來,似乎明白了金蓮話裡含的意思,她朝老二側跨一步,將胳膊從老二的後腰攔抱過去,把老二緊緊地箍在懷裡,說金蓮嫂喲,人家說你說我是斜眼黑臉石滾身子房梁腿,我長得這樣惡醜,和老二熱熱乎乎上了床去,怕你心裡不好受哩。

  金蓮說,好受哩,我兄弟老二一表人材,要他果真看上的是你,不是你爹村長,不是你爹將要當鎮長,而是你月兒本人,那我才真正的難受哩。

  老二說,嫂子,這是你做嫂子說的話嗎?

  金蓮說,我說的都是實話,不想聽就和月兒上床去嘛。

  本來金蓮還想說些啥兒,說你們上床去吧,我今夜就在這院裡站著,聽一夜婚床,看你們能如何地快活,能把那床鋪弄得多響。然她沒有想到,她要說的話卻被月兒先一步說了。月兒說的和她想說的一模一樣。待她話音生冷地飄在地上,月兒竟真地推著老二往洞房走去,且邊走邊說,說嫂子,沒想到你這樣知情達理,那我就和老二進屋上床睡了,想聽我和老二快活時的聲音,你就站在院裡一夜,不想聽了你也回屋早些睡吧。如此地說著,老二被月兒推進了洞房。關門的聲音溫順而又柔和,像二胡中拉的哪一曲過門的樂譜。就在這樂譜之後不久,隨即就傳出了月兒那誇張的快活的尖叫,相隨著尖叫的聲音,是月兒故嬌故野的說話。

  ——老二,你要把我勒死不是?你把我摟得緊死了,你松鬆手讓我喘一口勻氣兒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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