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潘金蓮逃離西門鎮 | 上頁 下頁
十八


  老二說,嫂子,我只給你一人說,連我哥我都不會說,我想先當這治安室主任,等村改鎮後,我無論如何得當派出所所長,派出所所長肯定是黨委委員,當上了鎮黨委委員,我再當副鎮長。當了副鎮長,再設法把鎮長慶給弄下去,等我當上鎮長這鎮就是咱們家的鎮子了,想幹啥咱家就能幹啥了。老二說,嫂子,你說我憑啥這樣一路往上爬?憑咱家的時裝生意肯定不行哩,再說以後我也沒功夫去洛陽、鄭州進貨了。我想把西門西街的四川酒家承包下來,我已經和那外地老闆談妥了,他知道我老二不是先前的老二了,得罪不起了,我把它包下來你就去當老闆,兼管著財務行不行?

  老二說,等我當了派出所所長,我得給咱們家弄兩個商店、三個酒樓、一家歌舞廳,當了鎮長,我要讓凡是來咱們這兒做生意的人,無論啥兒營生,都得有咱們武家一份兒,要讓錢像水一樣往咱武家流。有了錢我的官就越當越大,權大了錢就越多了。錢離不開權,權也離不開錢,這兩樣東西像人家形容的綠葉和紅花,相輔相成哩。等我錢多了,權大了,那時候你說你想要啥吧金蓮嫂,你要汽車我給你買,你要城裡人住的別墅我給你蓋,金銀首飾,只要你看上,不出三天我就派人去城裡一串一串買好送給你。

  老二說,嫂子你咋不說話?我說一百句你總得接一句。問著他把車速減下來,回頭望一眼,看見金蓮坐在吉普車的後排上,抱著她的衣服包,臉上平平淡淡,隱凝著一層淺青,而她的雙眼卻是始始終終,都望著窗外的山脈和世界,似乎對老二的話,壓根沒有聽,或者聽了卻壓根兒沒有聽進去。

  老二把車停下了。停了車,金蓮就真真切切地看清,秋莊稼已經齊了小腿的深,瘦的淺黃,肥的烏青,齊齊整整隊伍似地站在一塊連一塊的田地裡。天是深藍色,雲彩和白絮一樣潔淨地飄動著。天地間那股腥濃的青氣,在山脈上煙霧一樣流動不息呢。有行人從他們的車邊走過去,金蓮去看那看她的行人時,看見劉街就在她的腳下邊。

  連各家房上落的柴棒,樹葉上的土灰,大街上趕集人的草帽,都在她的眼皮下。因為是集日,西門路和鄉都路上湧滿了從四面八方走來的趕集人,因為耙耬山脈男人女人都戴著草帽遮日頭,劉街上游晃的灰灰白白的草帽就如無邊的帳布,把劉街的大街小巷遮得不見了,仿佛那是草帽的街兒了。金蓮從車上走下來,朝路邊上吐了一口痰,獨自從車旁擦了過去。

  老二從前門下來攔住了她。

  嫂子,老二說,我站到那兒一米七八高,好壞也是村裡的幹部呢,治安室的主任了。你要我咋樣兒,還讓我再給你跪下一次嗎?

  金蓮說不用哩,抬頭瞟著老二的臉,就像冷眼看著一面擋了去路的牆,說你不就是要讓我對你哥好嗎?不就是你哥今晚兒要到家,他病治好了,成了一個男人了,接我今夜回來和他睡覺嗎?金蓮說我陪他睡覺就是了,我在床上侍奉他就是了,用你一路不停地給我許願灌那迷糊人的湯水嗎?

  老二說,嫂子,話不能這樣說。

  金蓮說,那該咋樣說?讓我說謝你了老二,你給了我一生一世的好日子?

  老二說,那你說咋樣兒,老大是我親哥,你能逼我和你不倫不理嗎?

  金蓮說,從今往後你再也不要提過去的事兒了,我金蓮懂事了,我能看人認人了,我已經知道你老二其實不是男人了。說到這兒,她冷眼寒目地斜了一眼老二,從老二的肩下擠著走過去,往劉街走去了。老二朝前追了幾步,說你上車呀嫂,金蓮沒有回頭說,你走你的老二,用不著對我低三下四,我是老大的媳婦,你放寬心,我到夜裡像別的媳婦一樣打發你哥如意就是了。

  金蓮就走了。

  果真如別的媳婦侍奉男人一樣侍奉老大了,老大就死了。

  老大死在金蓮的身子上。

  死後的臉上還隱有喜洋洋、快活活的笑。

  老大是在這一夜更深時候回來的。因為坐了末班汽車,車又壞在路上,回到家劉街已經睡得夢聚夢散。白日逢集留下的狼藉,如賣豬留下的腥糞,賣雞蛋墊籃的麥秸,賣青菜丟的菜葉,裁縫剪衣裳丟下的布條,百貨商店門口的塑料袋兒,化肥農藥店前的破瓶,七七八八的東西,在街上絆人的腳脖和褲腿。老二去接了老大。老二一直在王奶的茶屋門前等老大,王奶和鄆哥睡後燈熄了,他還坐在王奶家的凳子上,直到來了一輛燈光如熾的車,老大從車上走下來。

  ——哥。

  ——老二呀,還沒睡?

  ——接你哩。你夜飯吃沒有?

  ——車壞在半路了,車壞時旅客都吃了,我吃了一碗熱乾麵。就是你一人來接我?

  ——我嫂她在家等你哩。病,咋樣?

  ——你答應給人家一筆錢,那錢是多少?

  ——你別管。

  ——在那兒每副中藥我都給了錢,他憑啥再要你一筆錢呢?

  ——我當上治安室的主任了,錢算狗屎呀,日後掙錢容易呢,給他媽的就是了。

  這是老大和老二說的最後幾句話,他們沿著西門大街,踢著集日殘存的零亂,到家時金蓮已經睡下了。金蓮從娘家回來就躺倒在床上,吃飯時她既沒有起床燒飯,也沒有下床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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