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潘金蓮逃離西門鎮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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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我得去治病,老二把錢都給我備了,給武漢的電話也都打了,說他那個服裝廠朋友的鄰家,就是專治我這不硬的病呢。 金蓮在黑暗裡努力地瞪著大眼,說老二還給你說了啥兒?老大說老二沒說啥兒,老二說我這病治好了,你就從心裡對我好了。金蓮的眼睛眨了一下,又有一股淺寒的涼氣,沿著床腿漫升上來,穿越金蓮裸在夜裡的水色玉膚,浸浮到了她的內心。她不再說啥,默默地躺下睡了,把被子掖得又緊又小,對老二那種無力的仇惱莫名地再次湧滿了身心。然而,無論如何,老大是在老二的安排下,去南方治他的陽萎不舉去了。老大沒有想到,這一去療治,他就再也見不到劉街和他的那些朝夕相處的鄰人,見不到他的幾畝在山脈上耕作好佳的土地,倘若想到,他不會在那個昏暗不清的黎明,借著晨前的朦朧,同老二悄無聲息地到村頭遠處去截搭從縣城開來的早班汽車。金蓮把他們弟兄兩個送到大門口兒,老二說你回吧嫂子,金蓮也就住腳立在了街邊,老大說我到那兒請人寫一封信寄回,你在家不用著急,金蓮想說句啥話,老二卻說電話這麼發達,你寫信幹啥,到此他們也就去了。 立在那潮潤的朦朧之中,金蓮想他終還是去看他的病了。她對他的離開感到些輕鬆,仿佛捆在身上的一條繩子被人解卸下來,可似乎有些餘悸,有些不便言說的擔心,想他若果然治好了他的不舉,不知道那對她是福是禍,作為人家媳婦,她不敢說他的下身不能挺舉反而更好那話,可他不能挺舉卻使她有些安慰,使她感到她某一種隱秘的希望之火還在遠處閃著光亮,而倘若他從南方回來,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她怕那遠處的一滴火光會驟然熄滅,從此使她的生活變得黯然無光。她有了一種急切的壓迫,似乎某一件事情到了不能不辦的時候,到了再不去操持辦理,就再也沒有機會的時候。望著走遠的老二、老大,她想著那件似清晰明亮、又似混濁模糊的事情,手在額門上理了一下頭髮,腦裡當地一響,那手就擱在了她滑潤飽滿的額上。她冷不丁兒靈醒,那件事情的開頭,是她該去再找一次村長,把老二當治安室主任的事情明定下來,最好在老二明天又從洛陽回來之前,有一個春華秋實的結果,使老二一踏進門裡,便被喜悅蕩漾起來。 如同是為了一個陰謀,金蓮被一股興奮弄得一天坐臥不寧。她沒有營業她的金蓮時裝店,?連找上門的生意都懶得開門應酬。在家裡,她大半天都是這裡坐坐,那裡站站,且到了午時,才想起她吃過早飯的鍋碗,都還未及洗滌。她已經想好一個策略,這次去村長家裡,她除了給村長媳婦拿一些鵪鶉蛋外,她要給村長帶一些土法炮製的煙葉。村長媳婦吃洋雞蛋多了,說吃了洋雞蛋她就噁心,想必街上賣的鵪鶉蛋她吃著定會好些。而村長也是一樣,有次她又給村長媳婦端倒屎盆,有意無意地撩開了村長的床單,她竟然發現村長的床下,好煙好酒,堆在那塊放鞋的木板上,如同耙耬人豐收後堆在房牆跟腳高處的玉蜀黍穗兒一樣。那濃烈濁潮的煙黴氣息和醒鼻鬱香的清色酒氣,混合著在她掀開床單的一瞬間風飛過來,氣浪掀得她差一點坐在地上。她已經親眼見了村裡人為計劃生育和宅基地的鄉間裡事,提著劉街商店或縣城的街上那最好的煙酒去到村長家裡,笑吟吟又怯生生地把煙酒放在村長家的桌上或者牆角,而村長是那麼地不屑一顧。自春至夏的兩個來月,她統共去過村長家裡五次,她發現那五次村長吸的煙都不是一個牌子,也都不是一般的牌子。她想,再好的煙酒、補物都已不能打動村長的心了,家用電器村長家裡已經應有盡有,她只能給村長拿些土法炮治的煙葉去了。 煙葉是上個集日娘家爹來劉街趕集,買好後忘在她店裡的,眼下就掛在她屋裡門後。每月逢五是個集日,算起來那煙葉才在那兒掛了三天,可蛛網卻已纏繞上去。吃過午飯,到鄉都北路家禽蛋類市場的零星買賣中,揀買了五斤小如葡萄的鵪鶉蛋兒,金蓮就開始勁手炮製她的煙葉。在娘家時候,她自隱明瞭世事就見爹炮製煙葉,大了又幫爹炮製。她懂得那炮製的全部過程。把那捆煙葉從牆角卸下,在風口拍打了灰塵,又在日下的一領席上攤開晾曬稍許,用手巾勒住鼻子,把煙葉揉碎成穀糠大小,如麥麩一樣,然後把純正的小磨芝麻油細雨潤物樣薄灑一層,攪拌均勻,在日下曬上片刻,等油味浸人煙裡,再薄灑細油,放蔭處晾著,使風能吹人煙中,如此灑晾,次數越多,那煙就愈發地好吸。金蓮在一個晌兒,灑四晾四,看天色晚了,到村長家門口走走,又至王奶的茶屋坐閑喝水,教鄆哥兒學寫了改革、劉街,和鄆哥兒的鄆字,終於就看見那輛村裡的吉普車,把村長從哪送回來家裡吃飯,然後自己就別了王奶和鄆哥。 王奶說,金蓮,你好像有啥兒心事。 金蓮說,我想去村長家裡,又怕村長不在,白白去了一趟。 王奶說,你嫁到劉街剛過半年,對村裡的事情都還不明黑暗,到村長家要多長幾個心眼。 金蓮說,謝你了王奶,我記住了這話,你讓鄆哥兒每夜睡前都把學過的字寫上一遍。 回到家,草草匆匆吃了幾口夜飯,把碗推擱到院裡地上,金蓮就提上那五斤鵪鶉蛋和一包約有二斤的煙葉,去了村長的家裡。選擇的時候,正是村長家將吃完飯的當兒。金蓮一走進上房,叫了一聲表姑,村長媳婦剛好把最後幾口湯麵送進嘴裡,金蓮就慌忙接過空碗,送進灶房,過來和表姑聊天,說娘家今兒有人來了劉街,捎來幾斤鵪鶉蛋兒,小得可憐,怕都是山裡野生的蛋呢,說若是人工養的,那蛋兒一定大得和小雞蛋不差上下。說著解開那個淺藍的布兜,果然見那些鵪鶉蛋兒,全都如同品質低劣的笨葡萄,顏色淡黑淡灰,殼上佈滿了褐紅的斑點。村長媳婦小心地抓一把蛋兒仔細看了,捏出一個小如指頭豆兒的鵪鶉蛋放到眼前審視一陣,笑著說這和麻雀蛋兒一樣。金蓮說人家說野生的比人工養的補人。村長媳婦說眼下這個年月,連生豆芽都用化肥,連生孩子都不用奶水,啥都沒有原汁原味的好呢。金蓮說聽說西門東路的富貴大酒樓裡吃的老鱉也是人工養的,吃了連一點鱉味都沒有,村長媳婦說這社會不知是到底比先前好了,還是不如了先前。這當口村長擦著飯嘴走了進來,說金蓮來了?吃過了飯吧。金蓮紅著臉站將起來,回答著給村長讓過一個凳子,村長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到裡屋床下摳出了一包紅塔山牌號的香煙出來,拆著包兒欲坐時,聞到了一股金黃色奇異的煙味,他吸了一下鼻子,又爬在拆開包的煙上聞聞,抽出一支,吸了兩口,又把鼻子舉在半空吸吸,再捏捏看看手裡的紙煙,才開始盡情地悠出一口長氣,靜心地抽起他飯後必抽的煙來。 金蓮知道村長不像厭煩別人找他辦事一樣厭煩著她。金蓮每次來陪表姑閑坐時候,村長只要有空,也都來閑坐一會。村長看見金蓮的年輕文靜,長得比劉街、縣城乃至洛陽的漂亮姑女絲毫不遜,卻還有山裡人的純樸之美,其穿戴雖都和劉街的女人一樣時新,行為卻和劉街女人完全不是一個樣兒,連端屎倒尿都不把頭偏到一邊,且說起話來,吐字清晰,有一說一,決不羞羞答答,忸忸怩怩。面對金蓮時候,村長委實感到累了一天的身子,仿佛突然之間,被習習涼風吹了一遍,如若不是年齡上的千里差別,看上去他是她的父親,而她卻是他的女兒,他會對她生出許多蕩心的想法。年齡使他的想法在萌芽的當兒就乾旱死了。他不想別的,她來了他就過來坐坐,她走了他就忘了一切。 他為讓劉街在行政區域上,從一個村委會升遷成-個鎮黨委,終日跑縣裡,跑地區,吉普車的輪胎都跑爆了兩隻。他實在是為劉街的繁榮出了過量的血力,需要放鬆著喘些均勻舒暢之氣。而這飯後的抽煙,就是他一天中最為解乏棄困的時候,然在今夜,他能聞到煙葉烈烈的濃香,卻是抽不出那紙煙的香味,於是,他就每抽幾口,都把鼻子舉在半空吸上幾下。 金蓮說,村長你吸的是啥兒煙呀? 慶把紙煙在手中轉著看看,說這煙,他媽的有價錢沒煙味。 金蓮猶豫著把那白色的塑料袋兒往村長面前推推,像推一個去找失散父親的孩娃。她說,你嘗嘗這個,怕沒有紙煙好呢。 村長盯著金蓮, ——啥兒? 金蓮羞慚地瞟著村長, ——煙葉。 村長咚一聲把目光落在那塑料袋上, ——是煙葉呀?鬧半天是煙葉的味兒。 金蓮不好意思地解開了那袋兒的捆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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