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閻連科 > 潘金蓮逃離西門鎮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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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矛盾不再是倒不倒一盆屎尿了,而在於一個要讓倒,一個有礙于金蓮不讓倒,村長和她媳婦一遞一句,姑女被夾在中間不知所措。 這時候金蓮冷不丁兒就有了驚人之舉。金蓮的驚人之舉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哪兒有驚人之處,她覺得一場爭吵完完全全都是因了她,因了她坐在那兒才禍起蕭牆的。所以她從凳上站起來了,站起來說表妹有事讓表妹忙去吧,我去倒了就是啦。說著她就往里間屋子走,像在自己家裡一樣熟悉地撩開那地鋪床的方格花單子,沿著臭味一伸手,就拉出半盆屎尿來。她沒有捂鼻子,也沒有如村長的家人倒時那樣把頭扭到一邊,她端著那半盆屎尿,像端著半盆無色無味的水,在村長一家還愣著的時候從屋裡出來了。村長媳婦連連哎喲說,髒臭哩,你快放下。金蓮說有啥兒髒臭呀,在娘家我娘病時我也天天倒。村長家姑女見金蓮端著屎尿出門了,忙不迭兒去接時,金蓮從她身邊快步地繞過去,說有事你立馬出門吧,我閑著也是閑著呢。然後瞅瞅院落中一圈瓦房的排座,朝上房山牆下有路燈的風道走過去,就把那盆屎尿倒進廁所了。 又舀了水在廁所洗了那個洋瓷盆。 再把空盆端回來塞進了村長媳婦的床下邊。 做完這一切的時候,村長的姑女月已經不在了院落裡。金蓮想仔細看看她穿的灰毛裙,想問問她在哪兒買的呢,價格咋樣兒,可惜金蓮還未細看她人長的啥兒模樣她就不在了。村長媳婦讓金蓮去水龍頭下洗洗手,金蓮搖著頭說又不髒。 村長媳婦說,你洗洗。 金蓮說,真的不髒呢。 再一次走進屋裡去,村長已經坐在屋裡抽起了這煙,抽著煙村長不時地抬頭看金蓮,看得金蓮不得不把頭低下去,到一支煙將抽完時,村長感歎一聲,和長輩一樣說,他娘的,這矬老大倒真是命好哩。把煙頭擰滅在鞋底上,說說吧金蓮,來找你表姑有啥事。 金蓮說,沒啥事,就是想認認表姑哩。 表姑說,說吧,有事了就給你姑父說。 金蓮說,表姑,真的沒事兒。 村長說,是想說那十字路口扒房的事情吧,是了你就說,我明兒讓把那房子留下來。 金蓮說,留下來那服裝店倒還是完完整整的,可老二他人在民兵隊,專扒人家的房子的。 留下對老二不會有啥兒影響吧。 村長說,不扒自然有不扒的理,挨不著老二啥事兒,誰有意見讓他來找我村長提。 一切都迎刃而解,風吹雲散。從村長家裡出來,金蓮感到少有的輕鬆和快活,仿佛她人從鳥籠裡飛將出來了,腳步輕得如春季裡飛舞的柳絮楊花。大街上雖不像城裡的夜色那樣,輝輝煌煌,燈紅酒綠,可在耙耬山脈的皺川中,也很有幾分不夜的景色。從外地來的女子開的那些名稱俏麗的髮廊和酒屋,綠燈紅光,還都在忙著,酒店裡當地人的劃拳聲,如洪水一樣卷在大街上;還有名聲不好、生意卻異常爆烈的簡易歌舞廳,砸錘似的音樂,哭喚的愛歌,震得街上的水泥馬路都在輕微地顫抖。金蓮沒有立刻回家。金蓮沿著大街往王奶的茶屋走去了。路上碰到從附近礦山來的幾個淘金的男人們,他們笑著叫她喂、喂,她冷那些男人一眼,說你們認錯人了。我是劉街的,死了我都不會做那事。幾個男人便遺憾著朝髮廊、酒屋那兒走去了。 在王奶那兒用洗衣粉洗了兩遍手,吃了一個茶蛋,喝了一杯新泡的信陽毛尖茶,教鄆哥學寫了上字和下字,與王奶說了一陣閒話,談到村長時,金蓮說村長也可憐,王奶說與縣長、省長比著他是可憐哩。金蓮說他媳婦原來那樣兒。王奶說村長天天忙在外,可憐的是他媳婦哩。可金蓮覺得他媳婦是可憐,似乎更可憐的是村長,然她不能把這話說出來,也說不清村長哪兒更可憐,待鄆哥有些瞌睡時,金蓮就辭了茶屋回家了。 金蓮重新路過雞腸胡同口兒時,她看見老大、老二弟兄兩個在那口兒前後蕩游著。她說你們在這幹啥兒,老大說,找你哩。金蓮說,我又丟不了。老二說,我們怕你到村長家出點啥事情,村長一急不打人罵人他就嘴手癢。金蓮便不耐煩地朝前走,老大、老二便保鏢似的跟在她後邊。 老大問,你沒去村長家? 金蓮說,去了。 老二問,村長沒有厲害你? 金蓮說,村長答應那房子不扒了,一條街只留我們一家不扒房。 老大老二收了腳,站下來看金蓮仍然往前走,弟兄倆又快步跟上去,說真的不扒了?金蓮不回頭,說扒不扒你們明兒就知道。見金蓮忽然有做成大事端出了架子的模樣兒,就都一言不發地回了家。睡覺前院落裡異常安靜,落地的月光聲,像霧氣從樹梢上流過那樣響。老大已經不再偷偷熬藥了。他改在飯後熬睡前喝。 老大喝完藥就拉開被子上了床,金蓮出門倒她的洗腳水,看見老二沒有睡,在院裡愣著望天空,仿佛初懂人事的孩娃在天上尋找哪顆是屬他的星。金蓮倒了水,把盆倚在門礅兒上,過去說該睡了,老二。老二就望著金蓮,說嫂,村長真的說不扒房子了? 金蓮說我哄你幹啥兒。 老二說我不信。 金蓮說你總以為家裡啥事離了你都辦不成。 老二說嫂,村長沒提過讓我當民兵隊長的事? 金蓮說沒提,我也沒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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