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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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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後又去細看那玉蜀黍穗兒,先爺臉上的興奮就沒了。他發現玉蜀黍葉上的墨綠不如先前濃重,透了一層薄薄的黃色。這黃色不僅下面的葉有,就是棵頂剛生不久的葉子也有。先爺種了一輩子莊稼,他知道這是玉蜀黍缺少肥料了。這是玉蜀黍結子的當兒,肥足才能子滿。最好是人的糞尿。往年這季節他都在每棵玉蜀黍旁倒上滿滿一瓢人糞。他的莊稼,小麥,豆子,高粱,從來都是村裡最好的。他是耙耬山脈無人可比的莊稼把式。站在玉蜀黍棵前,他的嘴唇已經乾裂成這山梁上的旱地,可他沒有過去喝水,也沒有給狗舀半碗水喝。他不知道該去哪兒弄些人糞,村裡的茅廁全都幹得生煙,留下的糞便也曬得如柴禾一樣沒有肥力。 他和盲狗,已經許多天沒有便糞的意思,腸胃吸去了他們吃下的全部鼠肉和骨渣。先爺想起了吃過的鼠皮,到溝下找了一遍,卻連一張也沒有。他猜想那些鼠皮在他去泉池擔水時,都被瞎子吃盡了。從坡下氣喘吁吁地爬上來,想問盲狗,可他只在它面前默著站了片刻,就去鍋裡喝了一碗漂有油花的煮肉水,沒有蓋鍋蓋,回身對狗說,渴了餓了去喝,然後就拿著糧袋回村找肥去了。 先爺空著袋兒從村落回來時拄了一根竹棍,每走三步都要停下歇一陣。他徹底沒有力氣了,把空袋丟在地上,到棚下看盲狗還依舊臥在那兒,鍋裡的一碗煮水也依著舊樣兒,十一點油花仍是十一點。你沒喝?他問盲狗說。盲狗微弱地動彈一下,他就過去用勺子舀著又喝了少半碗,十一點油花喝了五點兒,對狗說剩下的全是你的了。然後又回到了玉蜀黍前。這當兒再看玉蜀黍葉,那層淺黃似乎濃起來,綠色仿佛隱在了黃色下。先爺想,你為什麼沒有早些備下肥料呢?你不是村裡的先爺嗎?我操你祖宗,咋就想不起玉蜀黍結子兒時候最需要肥料呢! 先爺這一夜就睡在了玉蜀黍棵兒下,第二天醒來發現有幾片玉蜀黍葉上的綠色似乎退盡了,黃色像紙樣布在葉子上。 第二夜先爺仍睡在玉蜀黍棵兒下,第三天醒來,不僅發現又有兩片葉子自上而下虛黃起來,還看見穗兒上的紅纓也過早地有兩絲乾枯了。捏捏玉蜀黍穗,軟弱如泥,和他身上的骨頭一樣,硌手的那種隱隱的感覺煙消雲散了。 第三夜在玉蜀黍棵下先爺沒有睡,他用鐵鍁挖了一條長槽坑,尺五寬,三尺深,五尺長,剛能躺下一個人,或松松活活躺下一條狗。 是墓坑。墓坑緊臨著玉蜀黍棵,有幾須玉蜀黍根就裸在坑壁上。待坑挖成,先爺躺在地上歇了歇,到灶前看看鍋裡仍還盛著的半碗煮肉湯,六點兒油星依舊貼著鍋邊停泊著。他想喝,用勺子舀起重又放下了。他說過這半碗油水湯兒是盲狗的,他說三天過去了,你咋就不喝哩?瞎子。 盲狗臥在棚架下。這三天它一動不動地臥在棚架下,清涼的夜色澆在它身上。抬頭朝先爺說話的方向注了一盲眼,它沒有接話就又把頭耷在了前腿上。天已經有了濛濛的亮,山梁上的夜色正和白天的亮光轉換著。這時候先爺趴在缸上喝了幾口水,取出一把剪刀,在缸壁底錐子一樣鑽起來。 先爺在缸底鑽出了一個洞,有水滲出時,又用一把土將那小洞糊上了。做完這一切,似乎再也沒有事情可做了,把鋤掛在樹上,把鍁放在墓坑邊,把水缸口用席蓋嚴實,把棚架上的被子疊起來,把碗、筷、勺都收拾到棚柱下,最後在玉蜀黍棵前看了看蔓延在葉上的虛黃色,捏了如一兜水兒似的穗兒,轉回頭,太陽就呼地一下從東山梁的兩個嶺間湧將出來了,紅漬漬一片投在山脈上,宛若山山野野都汪洋下了血。先爺立在玉蜀黍和棚架的中間,望著眼前的山梁們,似乎看到成千上萬的紅背牛群在朝四面八方走動著。 他知道他沒有力氣了,眼花繚亂了。揉揉眼,把目光往天空瞅了瞅,看見鑲了金邊的鱗片雲,在太陽前跳跳躍躍,如游在一汪紅湖中的無數的魚。今天的日光少說有一兩四錢重,先爺這樣想著,扭頭看了一眼掛在棚架上的秤,然後朝盲狗面前挪了挪,把它抱起來,放到那個墓坑裡,讓它把坑的四壁蹭一遍,又從坑裡抱出來,說瞎子,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了,誰活著就把死了的埋到這坑裡。 說到這兒,先爺把手放在狗背上梳理了它的毛,去它的眼角擦了一把淚,從口袋摸出一個銅錢兒,把有字的一面朝著上,拿起狗的右前爪子在那字上摸了摸,說生死由命吧,我把這銅錢往天上一扔,落下來有字的澀面朝上,你就把我埋在這坑裡做肥料,有字的澀面朝下,我就把你埋在這坑裡做肥料。狗的兩井枯眼盯著先爺手中的銅錢沒有動,渾濁的淚水半黑半紅地汪汪流出來,滴在先爺新挖的墓土上。 不用哭,先爺說我死了叫我變成畜牲我就脫生成你,你死了叫你變成人你就脫生成我孩娃,我們照舊能相互依著過日子。 狗的眼淚果然不流了,它想試著站起來,努了一下力,前腿一。軟又臥在了墓土上。 先爺說,你去把鍋裡的半碗油星湯兒喝了去。 盲狗朝先爺擺了一下頭。 先爺說,現在就扔這銅錢吧,趁誰都還有些氣力把誰埋進坑裡邊。 盲狗把盲眼對著先爺鋤過的一片平地上。最後在狗背上梳了三把,先爺從土堆上站起來。太陽正快步地朝這條梁上走。仔細地辨聽,能聽見這空曠的焰地有旺火騰起的巨大聲響,像布匹在梁地那邊一起一落扇風。他罵了一句我日你祖先,最後瞟了一下銅錢,扭頭對狗說扔了呵,便把那枚銅錢拋上了半空。太陽光密集如林。銅錢碰著那一杆杆日光,發出金屬相撞的紅亮聲響,落下時,旋旋轉轉翻著個兒,把那光束截斷得七零八落。先爺盯著從半空降下的銅錢,像盯著突然看見的碩大的一枚雨滴,眼珠僵呆呆的有些血痛。盲狗從那土堆上站了起來。它聽到了銅錢下落時紅黃的風聲,仿佛一枚熟杏兒掉在了草地上。先爺朝那枚銅錢走過去。 盲狗跟在先爺的身後。 先爺到一鋤土塊前,腰沒徹底彎下,就又直了起來,深長深長地歎了一口氣,車轉身平平靜靜說,瞎子,去把那半碗油湯喝了,喝了你有氣力扒土埋我了。 盲狗站著不動。 先爺說,去吧,聽話,喝了你就該埋我了。 它依然不動,前腿一曲,卻又向先爺跪下來。先爺說,不用跪瞎子,這都是天意,合該我做玉蜀黍的肥料。然後他撿起那枚銅錢,過來親摸著狗頭,說你覺得過意不去,我再拋兩次銅錢,這三拋有兩次背面朝天我死,兩次光面朝天你死。 盲狗從地上站了起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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