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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嬌玉嬌


  二姐有了對象,娘對大姐說,不行的,得讓她換一個。大姐說你別管了,娘,我來勸她。

  這樣說的時候,是仲秋的一個上午,日頭很高,秋風很黃,院裡有只母雞咕咕叫著,娘從雞窩抓出一個雞蛋,半扔半擱放進蛋筐,把筐裡雞蛋砸破兩個,快步朝院外去了。

  二姐的對象是位高中生,長得極為清秀,為人也極是文靜,村裡姑娘多半都愛他。二姐和他同車去過一次縣上,回來又相約到鎮上看過一次電影,這樣就都好上了。有次,他們同去責任田裡做活,在梁上手拉手走路,不小心被村人見了,事情便真相大白。家裡最先得知這消息的是娘,那天她正在門口淘麥,鄰居從她面前搖過,說:

  「喲,嫂子,你家老二有了對象。」

  娘直起腰來。

  「別瞎說。」

  鄰居淡下腳步。

  「沒瞎說。」

  昨黑,罷了夜飯,二姐說我去東村聽瞎子說唱了,娘說你去吧,在家裡也是閑著。二組去了,娘撇棄鍋碗,貓在二姐身後,一步追著一步。那時候,月光水明,秋香氣漫浸一地,村人們都閒散在自家門口。娘繞過村人們的眼,到梁脊一看,果見高中生在那候著二姐,於是,娘便抓緊二姐手腕,將二姐領了回來,整整開導一夜。今上午二姐下地前,把鋤荷在肩上,走到門口,又閃回頭來說,娘,我的事情我來管,你少操閒心。

  娘近五十歲。多年以前,她說覺得自個入洞房的腳步走快了,當初是遲緩一步,幾十年的家道,也許會十分殷實。我本來是要嫁給西村一戶姓張的,娘說人家那邊地廣土肥,糧食年年有餘,光景很好過的。可在鎮上趕集,碰到你爹年輕利落,還是隊幹部,他問我思不願嫁他,我說我再有半月就出門到西村去了。你爹說新社會你想嫁誰就嫁誰,誰也沒有權力包辦。我說你們村日子咋樣?你爹說新社會還能餓死人?糧食不夠吃了國家給,吃不完了給國家,過日子根本不用愁吃穿。我說西村那邊婚事東西都準備齊畢了。你爹說新社會破除迷信和封建,時興新事新辦,我一天都能把辦婚事的東西準備完。你爹是在會上學過理論的人,話都是政策上的話,很能吃掉人的心。這樣,我扔掉西村,不出半月就和你爹進了洞房。誰知道,開始日子還見些光明,生下你們仨孩娃,村裡就開始鬧革命,你爹便帶著證明出去討飯吃。大是活著出去的,死了回來的,吃了武鬥的虧。自你爹死,十多年家境淒荒著。可人家西村姓張的,解放後家裡就沒斷過饃吃;那當兒我要嫁到西村去,你姊妹三個自然日子也好過。哪還用你大姐穿我的舊衣裳,你穿大姐一遞一換輪下去,不能穿了還要納鞋底……

  這都昨兒的夜話。前年大姐找對象,娘也這樣說過,很見效的,輪到二姐,已經不行了。

  娘說:「娘說:「這是她一輩子的事情。」

  大姐說大姐說:「我要好好勸她。」

  娘說:「眼下我去地裡把她叫回來。」

  大姐說:「你去吧。」

  娘一出門,大姐收拾院子,裡裡外外掃了一遍。二姐和娘從門外走回來,院落裡已是一片明亮,日光晃下一地。娘進上房做事去了。大姐給二姐遞上一張板凳,姊妹倆便對面坐下。

  「找我回來有事?」二姐問。

  「聽說你在鄰村找了一個對象?」大姐也問。

  「是找了一個。」二姐答。

  二姐:「說吧。」

  大姐:「他家幾口人?」

  二姐:「老少八口。」

  大姐:「娘呀…住幾間房子?」

  二姐:「五間。」

  大姐:「擠死了……瓦房?」

  二姐:「草房。」

  大姐:「還草房…他是老幾?」

  二姐:「老大。」

  大姐:「大是大窮,小是大富……有爺有奶?」

  二姐:「爺、奶、娘都在病床上。」

  大姐:「不行的…他給你買過啥?」

  二姐:「那次進城我給他扯過一條褲。」

  顛倒了廣大姐說全都顛倒了,自古哪有女方給男方買衣裳。大姐拉著二姐朝廂房西屋去。西屋裡擺了大姐的床、大姐的箱,大姐的用品。大姐打開箱子,從中取出七條褲,八件上衣,五條圍巾四雙皮鞋,還有別的。衣褲是料子,圍巾是純絲,皮鞋都是羊皮、高跟。二姐說在咱這穿不上這號鞋。大姐說穿不上放著,都是東西。東西擺了一床,一床都是花顏色。日光從窗裡進來,在那顏色上跳來跳去。待二姐眼睛滿了,大姐又從箱底取出一個首飾盒,打開,一個戒指便亮了出來。

  「是真的?」

  「純金。」

  二姐把戒指在手上戴了一陣,卸下,放回盒去,軟軟坐在床上。大姐把東西收拾起來,裝箱時對妹妹說,想要哪一件你就拿去。

  「我想要金戒指。」

  「不行,你要別的。」

  「我就要戒指。」

  「讓你對象給你買。」

  「他家窮得叮噹。」

  「那就和他吹。」

  「我看上了他人。他人好。好人品。」

  「人品頂吃喝?」

  「不頂。」

  「就是嘛,人品不當饑也不當渴。」

  「我倆在一塊有講不完的話。」

  「話是人找的,聽姐的,和他吹。」

  「不!」

  大姐的對象是塊好料,家境殷實又富足,住在鎮上二道街,高門樓,瓦房院,地上糊著一層亮水泥。整個院子,像是大城中的小機關,小鎮上的大機關,且各房窗臺上,都擺有一盆兩盆蘭花、仙人球、指甲草,啥兒啥兒的,把院落映襯得極文靜,知道的,說這就是大姐的對象家。不知道的,說這大概是鎮長家。

  大姐尋了這對象,娘就很滿意,說大姐總算給家裡爭了一口氣。去年冬天快過年,四鄰五鄉煤緊張,手裡有錢也難買到煤。河南洛陽這地方,有那麼幾個縣,自然資源極差勁,有山沒有礦,有坡沒有樹,弄得煤和柴禾都極缺,莊稼人連麥秸稈兒都要燒,所以過年過節,老百姓們都要千方百計買上兩擔煤。煤是從幾百裡外的高山煤礦運來的,不知在礦上買著啥價錢,反正在鎮上賣著一斤三分錢。三分錢一斤你還買不到手。大姐的對象是煤站的會計,因了大姐這對象,家裡燒煤問題解決了。還說去年年前那件事備家為買不到黑煤,有的把椽子都劈開垛到灶房口,可忽一日,有人從梁上下來對娘說,你家大女婿帶個汽車進出了,給你們家捎了兩千斤煤卻在梁脊上。娘和大姐到梁上一看,真的見路邊堆了一堆煤,就一擔一擔往家挑。

  挑的過程中,發生一件事。

  家裡的宅基地,原是三分四厘五,去年壘院牆,靠路邊那面院牆朝外滾了滾,多占了公家一牆地,變成了三分六。村裡清理宅基地,一定要讓院牆重扒掉,把吞掉的一牆公地吐出來。

  「不象話,」村長說:「春節前扒掉!」

  「村長,」娘說,」就這麼一牆地……」

  「一牆地不行!」

  「你就高抬一下手……」

  「在你家門口抬了手,到別家門口我抬不抬?都抬了我這村長還當不當」

  「村長,壘堵院牆不容易……」

  「你以為我這村長當著就容易?扒掉扒掉!」

  還沒來及扒,大姐的對象把煤運來了。那時候,日頭明明晃晃,煤在梁上閃著黑色的光,村人們從那煤前走過去,都恨不得把煤裝進自個眼睛裡。不一會,就有五戶人家,來求娘先借一擔煤,把春節頂過去,過完年還錢還煤都可以。不消說,因為女婿有了煤,因為煤才有人來求娘。一個寡婦家,一輩子都是求著別人做事情,忽然間,別人也來求她,娘就滿口應承下。

  「別說還不還,挑走一擔就是了。」娘說。

  大姐橫了一眼娘:「你可真大方。」

  「都是左鄰右舍的……」

  「你以為這煤來的容易呀!」

  「說不讓還人家就真的不還了?」

  「無論還不還,這煤不能朝外借!」

  「你咋了?」

  「不咋了。」

  娘驚愕,立在路中央,不知女兒為啥要生氣。

  大姐徑直挑著煤擔從娘身邊擦過去。

  大姐當然要生氣。自個對象能慷慨把煤運到山梁上,大姐是做出犧牲的。當初大姐對對象不滿意,嫌他長得醜,且左手還沒有大拇指,小時候被一頭母豬咬掉了。找這麼一門親,本身大姐就覺吃了虧,且剛向對象點頭同意那晚上,大姐的對象就動手摸了她,親了她。這件事大姐很後悔,總覺得是該入洞房以後才有的,可他偏偏提前動手動腳。當時大姐很想把他手腳擋回去,可不知為啥兒,他一挨了她,她身上就發軟,就沒能把他擋回去。幸虧他的膽量小,膽量大連大姐的關鍵部位大概也摸了。事後大姐冷靜下來想了想,不能這樣沒骨氣,不能這樣白白讓他佔便宜,以後就不讓他摸了,不讓他親了。堅決不讓了。除非有事讓他辦,比如大姐在鎮上看上了哪雙鞋;比如大姐想請他幫忙辦件啥兒事,沒人時才會讓他解那麼一口渴。為了這堆煤,大姐差一點失了身。那一夜大姐去鎮上看古戲,為了搶個好座位,後晌就到了對象家。

  「來啦?」

  「來看戲。」

  「我夜裡不能陪你去,煤站要結帳。」

  「我和咱娘一道去……站上有煤嗎?」

  「不多……你家煤又燒完了?」

  「要過年了,你該記住給我家送點煤。」

  「回頭再說,我急著上廁所。」

  大姐的對象就上廁所了。接下來是吃飯、去看戲,沒機會單獨和他說煤的事,直到散戲回到對象家,大姐到了他的屋,才又扯到煤的事。

  「到底有煤沒有煤?」

  「想有就有,不想有就沒有。」

  大姐知道對象心裡不暢快,嫌自己總是討東又要西,也就不言聲,在他屋裡瞅了瞅,從牆上摘下他一件髒衣裳,端個臉盆到院裡乘著月光洗了洗,回來把濕衣裳晾起來,臉上也一樣擺滿不暢快。對象過來拉她手;她一下把他的手扔到半空裡。

  「規矩些!」

  「吵啥兒,小聲點……」

  「怕人聽見你就規矩些。」

  「我又沒說不給你家煤......」

  「好象我家離了你就不燒煤做飯啦!」

  「過兩天我就把煤運到你們村頭上。」

  「好歹一個女婿也是半個兒。」

  「要多少煤?」

  「五百斤也才能燒一月多……又過年。」

  「運兩千斤不就完了嘛。」

  說兩千斤的時候,他朝大姐身邊靠了靠。大姐本意是要五百斤,看對象有意多給些,才說了五百斤才能燒一月多,不想對象一張口就說了兩千斤。大姐感動了,心軟了,過去笑了笑,說煤緊張,一千五百斤也行。他就一下把大姐攬懷裡,動了手腳,說最少得給兩千斤。兩千斤煤得六十塊錢,大姐就沒有阻攔他,任他摸了去。後來大姐想攔他,他又說過年了,得給大姐買一套料子衣;再後來大姐又想攔,他又說你娘操勞一輩子,下次去洛陽,無論如何記住給你娘買個羊皮襖。大姐就終於抵抗不住了,想由你摸去吧,可就這時候,煤站有人來敲門,大姐一折身,整著衣裳把門打開了……

  大姐當然對這煤要看重,這兩千斤煤差一點讓大姐不再是黃花閨女了。

  大姐挑著煤擔朝前走,路邊的小樹一棵一棵朝她身後靠。想著為要煤那晚自己受的辱,吃的虧,臉上一陣一陣熱。就是這時候,大姐聽到迎頭來的一句話:

  「喲嗨,這煤可真好!。」

  大姐抬起頭,村長橫在路當央,兩眼明明亮亮瞅著大姐挑的煤。大姐朝村長笑了笑,說村長,忙啥兒?

  大姐替二姐看上了一戶好人家。這戶人家住鎮上一道街,那男人三個月前結過婚,兩個半月前死了媳婦。媳婦是出門遇上車禍的,人死了,留下滿屋家當。且一個鎮上的人都知道,這個男人跑衣裳生意,家裡錢多得如秋天樹葉,黃黃爽爽,到處都是,枕頭下邊有,箱子角裡有,穿衣鏡後邊有,床下邊地上扔得有,老鼠洞裡說不定也會有……

  有錢,就是沒女人。

  大姐決定把二姐引去見一見。

  這是一個好天氣,日頭高懸著;地上四處黃。趕集人一早從梁脊走過去,腳步聲敲打在家裡的門窗上。娘先起了床,到大姐屋裡說,去鎮上你還去不去?看你為你妹的事一點不上心!大姐從床上翻身坐起來,到院裡斜眼看看天,走入對面廂房屋,晃醒還睡在床上的二姐說,陪我去鎮上趕個集,今兒縣劇團還在鎮上唱。

  二姐說:「我今兒騰不開身。」

  大姐說:「你陪我一趟,我讓我對象給你買雙羊皮鞋。」

  二姐說:「真的騰不開身。」

  大姐坐到二姐床邊笑了笑。我知道你要陪那高中生去給他娘看癱病,高中生剛來過,說不讓你去了,他和他兄弟一道去。

  二姐從床上折起身。

  「真說不讓我去了?」

  大姐正著臉。

  「不信你問咱娘去。」

  二姐開始穿衣裳。

  「我陪你去你給我買個打火機。」

  大姐睜大眼。

  「幹啥用?」

  二姐彎腰去穿鞋。

  「他爹六十歲了,吸一輩子煙都是用火鐮。」

  大姐把自己豎在妹面前。

  「誰爹?」

  二姐乜了姐一眼。

  「看你凶的……我對象的爹!」

  大姐忽然又笑了。

  「走吧,別說打火機,買個火車也不難。」

  二姐陪大姐去鎮上,姊妹倆洗過臉,吃過飯,踩著日光上了路。梁脊土道上,鄉下人從四面八方來,朝著一個方向湧,挑的挑,提的提,一路上都流動著急匆匆。男人們大都原計原湯水,多半穿黑、穿灰色,不修臉面不換衣,只那些年輕小夥子,兩手閑著,換一身學生藍裝,在路上對著姑娘指手又劃腳。大姐二姐是詳詳細細梳了頭,詳詳細細換了衣,並肩朝著鎮上去,步子細碎又細碎,在梁上說說東,扯扯西。秋天的薄香薄涼從姐們鼻下流過去,山雀在頭頂樹上啁啾成一團麻。遠處田地裡,玉蜀黍已長到半人高,綠綠翠翠一大片。這風景叫人心裡極熨帖,熨帖了大姐就和二姐要說知己話。你到底看上了高中生的哪一點?大姐說,是我打死都不會嫁給高中生。我不知道看上了哪一點,二姐說,和他在一起,身上就輕快,反正就想和他在一塊。大姐嘴角掛上笑,說你是井裡蛤蟆沒見過大天下。二姐說,蘿蔔白菜,各有所愛。姐妹倆這般說著,笑笑鬧鬧到鎮上,大姐把二姐領到煤站大門口,讓二姐稍等一陣子,自個進去找自個對象了。

  大姐讓她對象去給那死過媳婦的男人說一聲,說二姐今兒要到他家去。她對象從會計室裡走出來,和大姐並上肩,大姐朝前走幾步,猛地立下腳,驚著叫一聲,說啊呀,完啦!她對象忙也

  跟著立住腳,問說啥完了,大姐一臉懊悔的灰顏色,說我來趕集

  上下換了一套衣。換就換了嘛,對象說,出門有誰不換衣裳呀。娘

  讓我給她扯個布衫兒,我自己也想買幾樣小東西,大姐說,可錢

  包還在那套衣兜裡。

  大姐對象便默著不說話。

  過來扯起對象的手,大姐說,算啦,啥也不買啦,走,妹還在門口等著哩。

  大姐的對象少個手指頭,大姐一扯起他的那只手,他斷指的地方就癢癢,臉也跟著熱起來,仿佛自己少了手指便對不住大姐了,於是就把斷指從大姐的手中掙出來,

  「得多少錢?」

  「要買……亂亂雜雜總得幾十塊。」

  「那就先從公款裡抽上五十塊?」

  「這樣總歸是不好。」

  「月底把我工資扣下就算了。」

  「我還想給你扯條褲子哩。」

  「就算了吧……」

  大姐的對象又回身到屋裡,從抽屜裡數出五十塊錢來。大姐接下錢,挎著她對象的胳膊走。煤站很多買媒人,大姐臉上沒有紅,倒是她對象不好意思了。這人多,對象說,大眼都盯著咱們倆。大姐把她對象的胳膊放過了。放過了大姐就對她對象說,我就是要人知道我是真心喜歡你,我就怕人說咱倆不般配。

  大姐的對象臉紅了,他又掏出三十塊錢遞給大姐說:

  「拿去。」

  「夠了。」

  「寬備窄用。」

  「咱以後還要過日子。」

  「替我給老二買雙皮鞋啥兒的。」

  大姐又接了她對象三十塊。

  到煤站大門口,大姐的對象和二姐說了幾句家常話,就獨自往一道街上走去了。大姐領著二姐去街上逛商店,逛小攤,在人群中擠來湧去,還給二姐買了兩根兒從縣城運到鎮上的奶冰棒。一根兒五毛,兩根兒一塊錢。二姐吃完了,說這冰棒就要一塊呀。大姐說,是牛奶做的哪能不要一塊錢。早知道一塊錢,還不如去誰家找一碗井水喝,二姐說,吃一碗羊肉泡饃也才八毛錢。大姐沒說話,在二姐身上擰一把,就去飯店給二姐買了一碗羊肉泡饃。吃完了,大姐領二姐到了自由市場。自由市場是專賣衣裳的,那衣裳是洛陽人從廣州買過來,又賣給鎮上的小農販,花色、款式、布料,都是城裡人幾年前不消再穿的,掛到這鎮上,卻顯得處處都是新。新得使自由市場都如水洗一般淨,人人臉上都有一層紅顏色。

  八月十五中秋節,夜裡月亮如一團薄冰懸在天上。罷了夜飯,娘從箱裡取出二斤洛陽月餅,先在桌上供了先祖,再給家人各分一個。二姐吃了,說讓我再吃一個,娘,便伸手去供桌上拿。娘這時一掌打過來,二姐又把手縮回了。

  娘說:「天天說你的對象好,過節都捨不得送一斤月餅來!」

  二姐一陣沒趣,從屋裡出來,豎在院當央,月光洗在她身上,她感到心裡陰陰的涼。從大門望出去,對面山梁明明淨淨,玉蜀黍地裡黑色攤在月光下。沒有莊稼的荒坡,如一塊銀灰的綢布斜斜掛在山梁上。村落裡有狗的叫聲,有村人們談笑聲。有人在一遍一遍挑撿月亮裡盛的故事朝外抖落。二姐盯一陣圓滿月,慢慢朝門外走去。

  二姐去找高中生。二姐去給高中生他爹送打火機。

  高中生家住在後村第三戶,老門老院,房子舊得似乎要倒塌,可總也不倒塌。他家門前有棵老槐樹,二姐到那槐樹下等一陣,等來一個小男娃,便差那男娃把高中生叫到了槐樹下。高中生見了二姐,臉上貼著不高興。從樹葉間透過的月光,把高中生的臉照成灰白色。

  「找我有事?」高中生問。

  二姐聽了不順暢,說:「沒事就不能找?」

  高中生用鼻子哼一下道:「沒事你上街閒逛吧。」

  這時候二姐問一聲誰閒逛,說我去給你多買下個火機就好了;再或高中生問一聲你那天說好去陪我娘看癱病,為啥又陪了你姐去趕集,這樣就沒事情了。可偏偏二姐和高中生都沒這樣說,都不知道事情是出在大姐順口說的那句話兒上——大姐說給你說吧,高中生剛來過,說不讓你陪他去給他娘看病了,由他弟弟陪-----事情就這樣,高中生說二姐,沒事你上街閒逛吧。二姐噎著

  喉嚨,冷高中生一眼,憋了一陣,把捏在手裡的打火機丟進口袋

  裡說:

  「就閒逛,你咋樣?」

  「我敢咋樣你,」高中生說,」我家這麼窮,你家日子那麼好,

  巴結還巴結不上哩…」

  二姐生氣了。

  「我家日子好也沒靠你家一個月餅一分錢。」

  高中生喉結哽了哽。

  「我家床上躺著三個病人,八月十五你不該拿一斤月餅來看看我爺、我奶和我娘?」

  二姐胸脯挺了挺。

  「你不是也沒拿一塊月餅去看我娘嘛。」

  高中生眼皮朝上翻了翻。

  「我爺奶年紀大,是你娘的年紀大?」

  二姐用牙齒刮了一下下嘴唇。

  「年紀大就該我先去看?沒想到你這麼不講理!」

  高中生朝自家院落瞅了瞅。

  「你講理八月十五站到我家門口,就是不朝屋裡去。」

  二姐要說啥,沒能說出來,把目光從高中生身上移開去,車轉身子就走了。走出十幾步,到房後的莊稼地頭上,從口袋取出那新買兩天的打火機,一揚手,扔進了玉蜀黍田地裡,然後回過身,朝老槐樹下瞅了瞅。

  高中生依然還站在老樹下。

  高中生依然還站在老樹下,二姐心裡就愜意,就知道高中生心裡裝著她。二姐就怕自個走了,高中生轉身也走了。高中生依然還站著,二姐便放心,便放心地大步往家走。可她走到村街上,看見一家泥屋小賣房的窗口還開著,有人正手從那窗口買東西。二姐想起那打火機是二塊七毛錢,錢還是大姐從一把零錢中一分一毛數出來的,使到小賣房的窗口買了一盒火柴,又折身朝扔了打火機的地方走。

  二姐實指望走回去仍能看到高中生立在槐樹下,要那樣二姐就打算告訴高中生,讓他回家等著她,她去買二斤月餅就來看望他爺奶。可二姐走回來,那槐樹下蕩蕩空空,連個路過的夜貓都沒有。月光星星點點落在樹蔭裡,象誰在樹下撤了一把硬幣錢。這一半下,二姐心裡也空了,忽然覺得不該走回來,以為走回來就是輸給了高中生。可是既回來了,也沒必要再回去。二姐開始點著火柴去地裡找那打火機。那打火機買的時候是兩塊七毛錢。

  玉蜀黍地裡有一種雜聲音,象夏天正午時有河水從村頭流過去,嗡嗡悶悶,又清清脆脆。二姐劃燃火柴,鑽進扔了打火機的那片蜀黍地。地裡雜草很厚,不知是誰家的責任田。懶死了!二等獎姐罵著田的主人,有只蛐蛐跳到了她手腕上,又涼又癢,使她渾身一哆,火柴就滅了。地裡立馬凝出一塊黑暗,無聲無息,待她又劃著一根火柴時,那打火機就亮在了她眼前。

  拿上打火機,二姐遲疑著又到了高中生家大門口。

  「哎——蜀黍地裡有頭豬,」二姐喚,」把莊稼吃了一大片,是不是你們家裡的?」

  高中生立在自家院落裡。

  「我們家的豬在窩裡臥著哩——」

  二姐對著高中生咳一聲。

  「那豬咬的莊稼地就是你們家的責任田!」

  高中生仍然立著不動。

  「讓它咬去吧!」

  二姐氣了,咬咬牙轉身要走,高中生卻朝大門口挪了幾步。

  「你出來。」

  「幹啥?」

  「我有事。」

  二姐說完,朝田地頭上去,高中生就緊跟身後。一條小路牽著他倆,直把他倆牽到樹後麥場上。那兒月光水似的澆了一地,風在場上飄來飄去,蛐蛐的叫聲叮叮噹當地流動。高中生一踏上麥場邊,就說二姐有話你說呀,又不做啥怕見人的事。

  二姐立住了。

  「我在鎮上給你爹買了一個打火機。」

  高中生把打火機接過來,在手上看不看,二姐以為他要試著打幾下,可他沒試就裝進了口袋裡。二姐說你試試,一打一著火。高中生說有啥試,象我們這家有了火機也找不到汽油用。你怎麼啦?二姐說,我又沒嫌你們家裡窮。高中生用鼻子哼了哼,說嘴裡不說心裡這麼想,不這麼想第一次給我爹買東西就拿一兩塊錢買這麼個打火機?好象兩塊錢就把我爹打發了。

  「你給我娘不是兩塊錢的東西也沒買!」

  高中生從口袋取出一團白手巾,打開來露出一個黑發網。高中生把發網遞給了我二姐。

  二姐回的晚,娘和大姐就不安,不消說都知道她是和高中生呆在一處。去找她回來,娘說,死不要臉啦。去哪找?大姐說誰知道他們鑽在哪,齊腰深的玉蜀黍地。娘看差不動大姐,便歎口長氣,獨自出門到村頭、村後、梁脊等背人地方找,來回走了一大晌,也沒見二姐在哪裡,想仰起嗓子喚,又怕人聽見,說二姐那麼大的閨女深更半夜不回家,成什麼體統啊!於是就只好回家坐在房裡等。大姐坐在娘對面,看月亮偏天了,便伸腰打哈欠。

  「我睡啦。」

  「鎮上那賣衣裳的人家到底咋樣兒?」

  「要不是我有對象,我准嫁過去。」

  「聽說他結過婚?」

  「不結過婚人家能看上咱這號人家呀?」

  「你再設法勸勸你妹子。」

  「從沒見過象她這麼死心眼的人。」

  「那大也真是……說不定上次給你妹子一筆見面厚禮她就動心了。」

  「人家又不僅……妹子對人家那態度……」

  大姐說著,進屋睡了,留下娘獨自守在燈下。院裡月光漸漸稀薄,淺淡的潮味襲進去,娘就又進裡屋加了一件衣裳,走出來立在院中,望著將落的月光,心裡便有了一層淒寒,想一定得讓二姐找戶好人家,把一輩子的光景過溫暖。這時候,大門一響,二姐就閃進院裡,嘩嘩把門閂上了。

  「去哪野去了?」

  「在四嬸家看電視。」

  「八月十五是和我團圓,還是和你四嬸團圓?」

  「誰讓咱家沒電視,唱豫劇《秦香蓮》。」

  「有本事讓你對象給你買一個」

  二姐本來要迸屋,忽然就把腳步收攏住,豎在娘面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窮。窮就別嫁他,娘說,鎮上那賣衣裳的人家不是不窮嘛。

  「大姐說啦,他比我大八歲。」

  「年齡大才知道心疼媳婦哩。」

  「他結過一次婚。」

  「他媳婦死了,你去不是和頭房一個樣?」

  「他人摳,頭次見面沒給送一分見面禮。」

  「你成了他媳婦,還能缺了你花錢?」

  「我見他設話說。」

  「話是人找的。你和誰有話說?」

  「我和鄰村這個見面就有說不完的話!」

  「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自己一個黃花閨女給人家,還貼錢給人家買東西。」

  娘說完這句話,就回屋睡去了。二姐瞅著娘進屋,忽然想起忘了一件事。忘了把扔掉的記帳手帕撿回來,扔時她就準備還要撿,可高中生的熱手牽著她的手指把她送到大門口,她就忘撿了。

  二姐又回到鄰村後邊麥場下面撿手帕。

  麥場下的蜀黍地裡充滿了聲,玉蜀黍在那聲音中點點滴滴地朝著天空竄。月光沒有了,星光很淺淡,草和莊稼都是一種烏雲色。二姐立在那片扔過手帕的烏雲裡,無論如何找不到了那掛在蜀黍葉上的一片白。地上沒有。就近的地場也沒有。她在田地裡鑽來鑽去找,終於是啥兒也沒見,就又鑽出蜀黍地,沿來路往家走。可路上她冷不拾到一個白布條。又拾到一個白布條。再拾到一個自布條。零零碎碎,她拾到十幾條。那白布條上都有字,全是她寫的,於是二姐心裡豁然明白,高中生已經回來撿了記帳手帕,已經把手帕撕成了白布條。

  那十幾條布兒在二姐手裡系著象二姐牽著一束雲,隨著二姐的腳步飄抖飄抖很厲害。二姐知道,自個上了高中生的當。不扔就永遠記住了他的帳,扔了就無據可查了。二姐想,這東西到底比我聰明,到底是個高中生,先我一步就把記帳手帕撕碎了。可你撕了我就不能再記了?天下婚事少有女方比男方花錢多,可我花得多,花得多我就不能不記帳!

  回到家,二姐把手裡的布條拼起來,把上邊的帳目抄到了一個舊本上,規規整整,抄到東天發白,才倒床上睡。

  來日,一天無事。

  又來日,大姐的對象來了,和大姐在大姐屋裡站一陣,大姐就出來找二姐。

  「鎮上那門親事你到底同意不同意?」

  「不同意。」

  「你會後悔一輩子。」

  「我情願。」

  「人家說只要你同意,要啥給你買啥。」

  「我要彩電他買嗎?」

  「人家連咱娘的棺材都答應置辦啦。」

  「橫豎我就是不同意,我就看上了鄰村的。」

  大姐車轉身,和她對象一道去和娘說叨一陣子,娘歎口長氣躺床上,大姐和她對象勸一陣,都出門騎車去往鎮上了。

  大姐一走,二姐很空落,如同自己做錯了一件事,她追到門口喚了一聲姐。

  大姐扭過頭。

  「有啥事?」

  二姐把頭微低著。

  「沒啥事。」

  大姐回走幾步,立在二姐眼皮下。

  大姐在鎮上出了一點節外生枝的事。

  本來是和對象一道去衣裳販子家回絕婚事的,可大姐生怕那五百塊錢販子要回去,一路上又沒想好回絕婚事,又不退錢的好主意,到一道街口時,不好往販子家裡進,她就把車子朝二道胡同騎過去。對象說你去哪?大姐說到二道街廁所尿一泡。前邊有廁所,對象說,別跑那麼遠。二道街的廁所好,大姐說乾淨得沒一星躁味兒。於是,大姐上廁所,她對象便立在胡同口,等著大姐上廁所,可大姐剛迸二道街騎了丈把遠,迎面走來一個老婆,撞倒了大姐的自行車。

  大姐的手腕流血了。

  老婆躺在地上不能動。

  如果這老婆是平民百姓也作罷,可人家孩娃是鎮委會的通信號,和鎮長、書記都極熟,派出所的人沒有不認識的。通信員聽說娘被車撞了,不由分說,用鎮委會的吉普車把娘送到了衛生院。儘管出事地點離衛生院僅有半裡路,還是用了鎮上唯一的一輛吉普車,鬧得衛生院的醫務人員很緊張。這一邊,老婆剛被拉走,派出所就接到一個電話,就派出一個人,把大姐和自行車一道帶到了派出所。

  帶走大姑的是一個中年人,穿了半套公安服,下身藍,上身是一件自製的粗布白襯衣。這就是處理鎮上日常糾紛的公安員。公安員坐在一張椅子上,問了大姐姓名、事由,說那老婆腰折了,你先回家取上二百塊錢來。

  大姐身上裝有販子的五百見面禮,本來可以先交二百的,可她忽然想起對象在鎮上人很熟,不定這公安員也認識對象呢,所以大姐的膽子稍微壯了些。

  「撞一下就要二百塊?」

  「二百還算少,不夠你再添。」

  「我對象也是鎮上的……你不該要得這麼多。」

  有了這話,公安員身子在椅上坐直了,問說誰是你對象?大姐說出了對象的名字,公安員又把背依在靠背上,點了一根煙,說我以為是誰,原來是那個賣煤的。公安員說人是熟人,可公事得公辦,你回去取錢吧。無奈何,大姐就把自行車丟在派出所,出門去找對象了。

  對象還在街口等大姐,他聽大姐說了出事前後,先自跺了一下腳,說上個廁所你還挑挑撿撿,這下你不挑了吧!

  大姐指望因出事,能讓對象在鎮上顯露一下本事,那老婆不就孩娃是鎮委會的通信員?可她沒想到對象反來埋怨她。

  「你難道在派出所就沒一個熟人啦?,,

  「人家去洛陽拉煤氣罐兒燒,我咋能認識人家呀?」

  大姐覺得有一厚層失望壓在心頭上。和對象見面訂婚那一天,也是趕在將過年,大姐本來對婚事不同意,覺得對象醜,個頭還沒大姐高,人瘦得如同扁擔條,還又少一個手指頭。可偏那一會,有三個燒磚窯的想買煤,為開春燒窯作準備,一會一個提十斤麻

  油去了對象家,又一會又來一個夾了兩條煙,最後一個到對象家裡來,竟用肩膀扛了半扇紅豬肉,到灶房啪一聲將肉撂在案桌上。這啪的一聲就把大姐驚醒了,她把媒人叫到另外一間屋里間:

  「這都是來送禮?」

  「不送禮哪有煤燒呀。」

  「天……還得了!°

  「人家管著煤,你說誰家燒飯能離了煤?在這個小鎮上,沒有人家不認識的人,沒有人家辦不成的事,你找他就找到福窩了。」

  大姐臉紅了。

  媒人問:「婚事同意吧?」

  大姐說:「我不是看上了他管著煤廠的煤,不是看上他沒有辦不成的事,見天都有人來送禮,就是我同意,也是看上他人挺厚道的。」

  媒人說:「那就成。」

  婚事就成了。

  成了一年多,大姐真以為他在鎮上沒有辦不成的事,凡是要燒煤的人家,都得見他老遠點頭打招呼,可沒想到這鎮上居然有人不燒煤,象城市人一樣燒煤氣。大姐無可奈何了,瞟了一眼她對象,說:

  「咋辦?」

  「沒法兒。」

  「白給人家二百塊?」

  「那通信員還是鎮長的乾兒子,不賠二百還咋辦。」

  大姐說:「那就……賠吧。」

  對象說:「錢哩?」

  大姐說:「你問我要天下哪兒有男人向女人討錢的,何況我還沒嫁到家裡。好意思!」

  「錢都不明不白花完啦!」最末,對象丟下這麼一句,就騎車回家取錢了。

  事情到這完了就完了,但大姐有想法,覺得對象一見面不問自已被撞的咋樣兒,手腕上血還沒幹,也沒拉起手腕看一看,說聲快去醫院包一包,第一句話就是上個廁所你還挑挑撿撿,這下你不挑了吧!說到了賠錢他還變臉改色,贅一句錢都不明不白花完了!難道我想撞車呀?我想白白賠人家二百塊錢呀?不管怎樣,錢是由對象出了,大姐覺得委屈,也不好說啥兒,只能心裡想想。

  可到了對象賠完錢,騎著車子回到一道街,同大姐一塊到了衣裳販子家,事情忽然就全都顛倒過來了。

  「賠了二百塊?」販子說:「鎮委會通信員算他媽什麼東西,撞他娘一車子就要二百塊,也太他媽仗勢欺人了!」

  販子說著,推個車子便走,不一會兒,就從派出所把那二百塊錢又給取了回來,啪一下,扔到了大姐的對象面前。

  「公安員也是他媽的一條狗,我說是我表妹騎車撞了通訊員的娘,他立馬把錢退回來,說不知道,說沒說透,說透了哪有這麼一檔凡事。」

  這一檔兒事本來都是節外生枝。

  節外生枝卻使大姐看清了一層理:在這個小鎮上,販子比她對象有能耐的多。對象算什麼?花他三五十塊錢就如抽他的筋;不認識派出所的人也不知道人托人地找熟人,還真地給人家送了二百塊。就這麼一件事,大姐有些敬重販子了,有些小瞧對象了。就這麼一敗塗地件事,販子問起他和我二姐的事,大姐竟不好回絕他。

  「你妹子……啥態度?」

  「她說……再想想。」

  「要真不同意就算了。」

  「她同意……就是、她沒主心骨。」

  說這話的時候,大姐的對象瞟大姐一眼,大姐也瞟他一眼,目光都很冷。有一會販子出門不知做啥兒,對象說,你不是說你妹子死也不同意?我沒說她死也不同意,大姐說,我說她有些不同意。對象說,不同意就乾脆回絕了。

  大姐說,萬一妹子回心呢?結這麼一間親戚你不也跟著沾些光?這時候,販子從門外進來了,把一個紅紙包擺到大姐面前說:

  「讓你妹子去洛陽一趟,買兩套衣裳。」

  大姐從桂花酒樓出來已是太陽西偏時,滿鎮都鋪著一層透明的淺紅。有的臨街鋪子都早早關了門。大姐到食品店,買二斤麻糖糕,到街上販子也就結完帳,從樓上滿險酒紅走下來。

  「你幹啥?」

  「我總得到我對象家裡去一趟。」

  「事情……要抓緊。」

  「這號事情急不得。」

  「那你去吧……」

  「我就去了。」

  大姐到對象家裡時,她對象正在掃院子,對象娘在給窗臺、門路兒上的花草澆著水。有麻雀就落在澆過水的花盆上,看上去情景極悠閒。然大姐一進門就覺出事情和往日不一樣。往日裡,大姐一入門,對象娘老遠迎上來,先問飯吃沒,再說沒吃我去燒。可今兒,大姐提著糕點到了院中央,對象和他娘還似乎沒看見,連句話都沒送出口。

  大姐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不妥當。

  在街上碰見我二姨,大姐說,我二姨三年五年不上街,我領她到飯店吃了一頓飯。

  對象娘不再澆花了。

  「你昨不領你二姨來咱家?」

  大姐進屋把糕點放桌上。

  「新親戚……二姨說不合適。」

  如此也就和解了,對象說吃中飯時家人等了大半晌。大姐說等不上就吃嘛,別總把我當成外人看、這話把對象娘感動得沒法兒,忽然覺得剛才的冷淡不應該,忙把屋裡大姐買的糕點提出來,無論如何要讓大姐提回自己家,讓自己娘去吃。大姐自然知情理,死活不肯提,最後對象娘就把一包糕點份兩包,大姐便接了一半兒。

  真正大姐和她對象鬧翻是在事情的第二天。

  農曆九月初三娘生日,大姐二姐給娘買了好吃食,兩瓶罐頭,一斤麻片,花了五入塊錢。這些都是從村頭泥屋的商店買回的,一兜兒,擺在桌子上。大姐這時候已經財大氣粗,兩千塊的存摺就裝在她那挨著奶子的內衣小兜裡,還有五百塊現金塞在她枕頭套兒裡,所以她買了那麼一兜東西,又去割回二斤紅瘦肉,要給娘好好做一頓肉絲撈麵條。娘在屋裡吃著罐頭享受著,大姐二姐在灶房洗肉擀麵條,正忙乎,二姐冷不丁說了一句話。

  「姐,我覺得你有花不完的錢。」

  大姐的手硬在了面盆上。

  「誰讓你不找一個好對象。」

  二姐洗肉的雙手不動了。

  「非要找上好對象才能有錢花?」

  大姐又開始揉面了。

  「自古都是男靠雙手,女靠婆家。」

  二姐抬起頭,怔怔望著大姐。

  「你說鎮上那衣裳販子到底比我大幾歲?」

  大姐的雙手重又硬在面盆上。

  「不是給你說過了,大八歲。」

  二姐移下屁股,端端正正坐下來。

  「我和他結婚,人家會說我找個二婚嗎?」

  大姐扭頭望著二姐的臉。

  「本來他就是二婚嘛。」

  二姐重又低頭洗著肉。

  「他家真有很多錢?」

  大姐的額門上滲出了一層汗。

  「妹子。你今兒咋的了?」

  二姐把手上的油水摔了摔。

  「我和我對象鬧翻了。」

  大姐猛地轉過身。

  「真的?」

  二姐把腰身坐板正。「真的。」

  手上的面泥刮下來。

  「為啥兒?」

  二姐盯著大姐的臉。

  「為啥你還不知道?」

  大姐過來蹲在二姐面前。

  「晚了,你晚了妹子……」

  二姐愣了愣。

  「啥晚了?」

  農忙時天大事情也是小,農閒時小事情變成大事情。大姐二姐的終身大事,收秋時被放到一邊,收罷秋立馬就又成了家裡的天大事。事情重新開始是二姐去村街泥屋店裡油,碰到一個外村姑娘穿了一套新衣裳,跟在一個媒婆後面進了高中生的家。因為這,二姐醬油也沒打,回來趴在床上哭、娘到二姐屋裡床邊問了大半天,出來把大姐叫到身邊說:

  「你再去鎮上跑一趟。」

  「幹啥?」

  「老二同意嫁那賣衣裳的販子了。」

  「晚了娘。」

  「你是她姐,晚了也再去鎮上跑一趟。」

  「真的晚了娘。」

  「你再跑一趟,也叫你妹子安安心。」

  大姐就去了。大姐去了一天,直到吃罷夜飯許久才回來。回來時娘和二姐都沒睡,星星在天上一粒一粒懸掛著,村落裡有朦朦亮色。秋後的夜已經開始涼,起先娘和二姐在院裡等大姐,後來就到屋裡等。直等到以為大姐不回來,住到她那煤場的對象家裡時,大姐卻突然推門進來了。大姐進屋不說話,把一大兜麥乳精、蜂王漿、香蕉蘋果、桔子罐頭往桌上一放,說娘你稍等等,就拉著二姐的手腕,進了自己屋。大姐把二姐按到自己床上坐下來,然後自己坐到二姐對面凳子上,頭低著好象極為難。二姐說,大姐出了什麼事?我不去找那販子你要讓我去,大姐說事情全讓你給辦壞了!二姐眼睛瞪大了,到底咋回事?大姐說想也想不到,難死我了。難死我了,想也想不到。打死也想不到!二姐越發急,到底咋回事?你說呀到底咋回事?想不到那人嫌你年齡小,大姐終於說,他嫌你年齡小,怕你和她結婚不拿事,幫不了他做一輩子大生意。二姐默一陣,歎下一口氣,說大姐你沒給他說燒飯做衣我都會?說了,說了人家就是不同意。於是二姐坐著弓了一會背,末了突然直起來,說不同意就不同意,我也不求他,大姐你也別為難。話到這,大姐把凳子朝前拉了拉,.把膝蓋頂在二姐的膝蓋上。這事不為難,大姐說妹子你年齡小,模樣在三鄰五村都難找,不愁找不到一個比他好的對象來。主要是想也想不到,想不到他膽子那麼大,當著我面就敢說你妹子年齡小,你的年齡大,你要嫁給我,這房子家產就都成你的了,要啥有啥,有享不完的福。

  二姐癡癡地盯著大姐看。

  「你咋說?」

  大姐把雙手擱在二姐的膝蓋上。

  「你說我咋說?」

  二姐眨了一下眼。

  大姐正正經經站起來。

  「人要有良心。我不能做對不住對象家的事。」

  這時候,娘在上房等不及,從外面走,問說咋回事,大姐說人家嫌妹子年齡小。娘靜默稍息想一陣,問說桌上東西誰買的?

  姐說我買的。娘說不是你對象買的呀?大姐便深長地歎口氣,說

  紙包不住火,久過河總要濕腳,實說了吧娘,我對象那人心不好。

  一說給咱家買東西,他又摔盤子又摔碗。先前我怕你生氣,總把我買回的東西說成他買的。其實他除了把公家的煤供著咱家燒,別的啥也沒買過。

  聽了這話,娘怔了,站在桌角如一段倚桌立直的幹木頭。

  「睡吧娘,」大姐默一陣子說:「都是命……」

  娘就睡了。二姐也睡了。

  大姐一夜沒睡。

  過了半月,到了十月初,大姐又去了一趟鎮上,夜裡沒回來。第二天一早到了家,一進門就爬在娘的床上哭,如二姐那天見了一個外村姑娘去高中生家回來一模樣,哭的死去活來,把臉埋在娘的被子裡,勸也勸不住,拉也拉不起,直到最後娘不勸了,二姐不拉了,大姐才突然直起頭。男人們不是好東西,大姐罵著說,我今兒去鎮上才知道那該死的斷指頭的前幾天又和別的閨女訂了婚,再過幾天就成親……

  說到這,娘直直立著沒有動,滿臉灰白色。

  二姐突然說:

  「他和別人結婚,你就和那衣裳販子結婚嘛!」

  到年前,大姐果真就和那衣裳販子結婚了。出嫁那天,大姐把她買的大紅羊毛衫送給二姐穿。二姐說,大姐你有不好日子,把你那金戒指也給我吧。大姐猶豫半晌,就從箱中取出來給了二姐。那一天,販子用兩輛小車、三輛大車來接新娘子。小車送客,大車拉嫁妝。嫁妝都是販子買好拉到村莊裡,出嫁這天又排排場場裝車拉回去。大姐上車時,扶著娘的肩膀哭。娘說別哭了,去過你的日子吧,以後一定要把你妹的親事記心上。大姐抽抽泣泣說我記到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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