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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不久,一小包乾枯的魚虱寄到京城,還附帶有一封信,說魚虱多麼多麼地難搞,家裡雇人捕魚花了多少多少錢,眼下幹什麼動輒就是錢,沒有「互相幫助」和「為人民服務」這一說了。王連長罵了半天「龜兒子就認得錢」還是把錢給寄去了,對方要得不多,一百。

  幹魚虱是炒不得的,老姐夫有老姐夫的處理辦法,他跟王連長商量,小小魚虱,吃到肚裡,要分散到全身各處,走到病灶能有多少,不如研成細粉,用酒調了,採取局部外敷政策,攻其一點,不及其餘。王連長說是「集中精力打殲滅戰」。

  把魚虱研成粉末,這對磨慣了五行散的老姐夫實在不是什麼為難的事情,可惜的是已經沒有了漢朝的研缽,用媳婦的擀麵杖將那些乾枯的小蟲擀碎倒也不太困難,總之,老姐夫並沒有對他當年寶貝的失去懷有太多遺憾。

  藥膏糊上,第一個禮拜沒有動靜,第二個禮拜還沒有動靜,老姐夫說怕全是瞎掰。王連長說,往往事情的成功就在於再堅持一下之中。老姐夫就再堅持抹藥。在第三個禮拜頭上,老姐夫空前絕後地尿了一大泡長尿,其痛快淋漓程度競使得老姐夫熱淚盈眶,老姐夫激動地說,撒尿是世界上最舒服的事情。

  我的哥哥們也不知從哪裡都鑽出來了,聽說老姐夫治好了肥大的病,他們一個個也都肥大起來了,除了老二已死來不了以外,老三老四又像當年求添油法一樣,趨之若鶩,趕也趕不走了。

  聰明的山東太太拿出當年做鞋的本事,為老姐夫縫了一相連的兩個口袋,將抹上藥的下體分別裝入其中,即保持了藥力又保持了乾燥和衛生。王連長戲稱這套裝置為一室一廳。

  我們的老姐夫呢,對酒更親近了,不但上面喝,下面也喝,他的身上永遠飄散著一股酒味兒。

  我們都知道,他身上有「一室一廳」。

  我哥哥們身上也有「一室一廳」。

  前不久,我從西北探親回到北京,見到老七舜銓,舜銓說,六格格很忙。我問忙什麼,老七說六格格在開公司,她是董事長,王連長是副董事長。我說,六格格一個老護士,能開什麼公司。舜銓說,開的是醫療保健品公司,專賣那個「一室一廳」。我說,不就是那些魚蝨子嗎……舜銓說,哪裡光是魚蝨子,六格格給「一室一廳」裡裝的藥多了。我說,如果是這樣,那專利還應該是人家老姐夫的。老七說,他們也沒虧了占泰,他們給占泰安了個名譽顧問。

  我說我很想看看當了董事長的六格格。

  老七說,她的公司在西四,在路東那座很氣派的大樓裡。

  我讓老七跟我_塊兒去看六格格,老七說他對公司沒興趣,他得畫畫。我拿出小時候在老哥哥面前的賴勁兒,纏著他跟我去。老七說,你甭磨我了,西四你也不是不認識,路東那個頂高的大樓就是,不會找不著的。

  老七不去的態度很堅決,我只好自己到六格格那兒去了。

  六格格的公司果然很排場,她所占的只是大樓的一層,並不是大樓的全部,就這已經讓我很是刮目相看了,我想不明白崇尚科學,崇尚美國的六格格什麼時候轉向開始投身於中國土方、偏方的研究,開始對中國傳統文化感了興趣。這位在協和醫院任護士長的老姐姐,一生未論婚嫁,她的整潔,她的嚴謹,她的刻板,她的冷峻使她與整個人寰割裂開來,與家族割裂開來,更與老姐夫那套神秘文化割裂開來,她很少回家,家裡人也很少去她的宿舍看她,她那個永遠飄散著來蘇水味兒的,一塵不染的宿舍,除了我以外,大概沒有人光顧過,很大原因是因為人們受不了她眾多的有關衛生的規矩約束。

  在婦產科幹了五十年,在近乎「無菌」狀態下生活了半個世紀的六格格,現在和王連長聯合在一起,在研製「一室一廳」,真有點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眼前的公司和六格格的宿舍一樣,同樣是一塵不染,大理石的地面光可鑒人,明亮的落地窗毫不含糊地收進了外面的天空和太陽,一股微香吹來,似花非花,似藥非藥,讓人的神情為之一爽。

  我向門上的保安說明了來意,保安很客氣,打了電話,讓我在沙發上等。我就坐在那個雅致的角落裡等,等待自己親姐姐的接見。茶几上有畫冊,是宣傳這個公司產品的畫冊,印製精美,設計很新潮,首頁便是老姐夫的大照片,照片上的老姐夫長髯飄灑,西服筆挺,眉宇之間透著自信與安然,使人感到,有這樣的人充任公司顧問,其產品文化的深遠,根基的牢固,效力的卓群是無庸置疑的。我卻感到彆扭,這不倫不類的裝扮就是老姐夫麼,是我自幼便與之廝混,結為膩友,情逾骨肉的老姐夫麼,怎麼顯得有些生疏……我看了看周圍的環境,豈止老姐夫,這裡的一切都與我是相隔的。

  自己親人的事業,怎的競使我體味不到絲毫親切之感,單說這等,便讓人迷惑,董事長難道真就忙到連見自己妹妹的時間也擠不出來麼?過去,我父親當承恩將軍的時候,大宅門的門禁不能說不禁嚴,就那,也沒嚴到六格格公司的程度,那時,家裡逢有誰來拜訪,老張從來都是一溜小跑進去稟告,怎麼見,在哪兒見,裡邊也很快有話傳出來,體現著對來人的尊重,眼下這是怎麼檔子事呢,莫名其妙地等了二十分鐘了,還不見有被召見的跡象,難怪老七死活不跟我來。

  又過了半天,有秘書模樣的精幹青年出來低聲問我,您真是金總的妹妹?我沒有回答,我已經不屑回答了。年輕人見我這模樣,不再說什麼,很恭敬地把我領進六格格帶大套間的辦公室。

  六格格在打電話,她用眼神示意我坐下。

  辦公室的豪華與現代讓我嫉妒,我開始為我西北的簡陋的九平方米的爛書房而不平,九平方米的面積還要兼著臥室,這是我這個年齡層次的知識分子應該得到的待遇。我想,我要是有這麼舒服的環境,有這麼大的寫字間,我能寫出一百部長篇小說來!當然,我永遠不會有這麼大的書房,也不會有人給我站崗。走了半生的路程,我已經走明白了。

  六格格的電話打得很長,她在打電話的時候,她的頭微微向一側傾斜著,滿頭的銀髮不見一根雜色,細而長的眉在臉上輕輕一帶而過,顯出了她一絲不苟的個性和作為知識婦女的獨立與完整。看著她已經略顯鬆弛的脖頸和手臂上隱隱出現的老年斑,我想,她能保養成這樣,當是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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