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醉也無聊 | 上頁 下頁


  我想像當時情景,哥哥們一定是垂手而立,一副畢恭畢敬,因為這樣的訓導他們在金家經歷得太多了,他們很有應付這種場面的經驗;而嫂子們呢,嫂子們是種什麼心態,她們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哥哥們很聽話,他們也的確再很少與老姐夫來往了,經老姐夫的一番訓練,我們家的哥兒們受的影響實難一語說清,老二一直沒有生育,老三到五十歲才勉強得一子,只有老四不受干擾,沒心倒肺地連著生了三個兒子,小老虎似的,一個比一個壯實。幾十年後,母親還對家裡人不無慶倖地說,虧得早早打住了,總算挽回了一個尾巴,要不,還不知道成什麼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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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美國人收拾過的老姐夫回到家以後極少走出他的小院。十缸酒沒了,五行散沒了,三個徒兒也沒了,老姐夫一下蔫了。惟一不變的只有我,我不在什麼添油法限制之列,我可以照常地進出偏院。常常地,我看見老姐夫在冬日的陽光下閉眼打坐,像被定住了一般,很長時間一動不動,任著太陽向西滑落,任著西牆的影子在他面前一寸寸延長。老姐夫的背景,是低垂的死長蟲一樣的藤蘿和他的那些青花大缸,西風掃過,灰塵迷漫,枯葉盤旋,看著老姐夫那張再變不過顏色的青臉和那瘦得隨風倒般的身子板兒,只讓人想起「悲壯」二字來。老姐夫那些缸_部分被五格格養了雞冠花,一部分成了貯水的家什,那時候北平人喝水要由水站的水車送,各家還沒有自來水,大宅門裡也是一樣。

  每天上午十點左右,水站的老孟就要給各家送水了,一條灰驢,髒而癩,蔫不溜丟地拉著水車來了。水車是個封閉的大木桶,倒放著,後頭有包著布的木頭塞子,放水的時候把木頭塞一拔,水嘩地一下就流出來了。老孟用木桶在底下接著,滿了一挑就給主家挑進去,也不用打招呼,他完全知道各家的水缸在哪兒,挑滿了缸,老孟就會在這家大門口的青磚上用粉筆畫下「*」的符號,一個「*」是五挑水,月底結帳。那時候,北平家家門口牆上都有「*」,這也是當年老北京一景。送水的老孟是山東人,跟我們家的廚子老王是老鄉,是老王介紹他從山東出來送水的,所以老孟每回把水送進我們家,都要站住跟老王聊幾句,如果是老孟的媳婦才攤出了煎餅,老孟還要用手巾包了給老王送幾張來。這一切活動當然都在門道裡,在看門老張的眼皮底下完成,這使老張很不愉快。

  其實老張並不是看上了那幾張小米麵煎餅,是老張覺得面子上有點兒擱不住。我一向認為山東人直,腸子不會拐彎,這是從老孟送煎餅得出的結論。每當老王和老孟那「咻咻」的山東腔在門道裡響起來的時候,看門老張就會表現出討厭的神情。老孟一走,老張就撇著嘴說,什麼玩藝兒,房頂上開窗戶,上炕認得老婆,下炕認得鞋。老張這是挑了老孟的眼了,老孟只跟老王敘交情,忽略了老張,老張不高興了。老王說,你也別那樣說人家,人家老孟可跟咱們不一樣。老張說,他有什麼特殊,苦力一個,還不如咱們。老王說,人家是山東鄒縣人,鄒縣是什麼地方,那兒是孟軻的老家,老孟叫孟憲海,人家在孟子的家譜上排著輩兒呢,了得!老張說,姓孟的虧了他的孟子祖宗呢。老王問怎的虧,老張說,他不識字,只會在牆上畫王八。老王說,他再不識字也是孟聖人的後代,這點誰也改變不了。老張說,你聽聽他那侉腔。

  老張說老孟說話侉,其實他比誰說話都侉,他是河北唐山西邊鴉拱橋人,地道的「老呔兒」,張嘴動輒就是「貼餅子孬(熬)小魚兒」,進北京幾十年了,那口音也沒變過來。我跟老張的交道打得多,也無意間學了一口唐山話,也就是後來演員趙麗蓉、鞏漢林演小品說的那種話。五十多年後,跟河北被譽為「三駕馬車」的作家關仁山、何申和談歌在一個學習班學習了不短的時間,為了表示親近起見,我常用他們的家鄉話和他們交談,我的一口標準唐山話引起了他們的驚奇,問從師何人,我說看門老張,只引得三個人對老張生出無限的敬重來。這是題外話了。

  早晨,在門道裡聽老張、老王們磨牙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五格格。

  自從發生了「添油法」的事件以後,我的母親有意冷落了老姐夫兩口子,在經濟上和他們徹底劃清了界限,本來嘛,吃在娘家,住在娘家,還在娘家幹吹燈拔蠟的事情,這招忒損,是任誰也不能容忍的。母親的意思是老姐夫應該有眼裡見兒,自覺地搬出去,他們家兩口子又不是缺吃少穿,他們的錢不比我阿瑪的少。這樣的話母親永遠不會明著說出來,大宅門的修養限定了母親將一切交往永遠停頓在客氣與矜持上,這種性情不知不覺地影響到了我,在我以後和社會的交往中,真真的吃了不少大虧。後來在某次研討會上,有人說這是「貴族風度」,我私下裡嘀咕,您怎的就不貴族一回!

  五格格要每天出來給老孟交水錢,為了不跟牆上那些金家的「王八」打亂仗,而親自交現金。五格格是個很會籠絡人的人,她知道老孟的媳婦才由山東老家來,就把自個兒穿不著的衣裳送給老孟媳婦,有時候還送頭天晚上在胡同裡買來吃不完的羊頭肉和擱陳了的硬面餑餑,當然這都是山東吃不到的吃食,老孟很感激。老孟的媳婦也很感激,感激的表達方式是沒結沒完地給五格格做鞋,那種只有山東人才穿的雙梁大灑鞋,大概從武松時代就流傳了,十分的結實,十分的古樸,十分的現實,十分的文化,當然更是十分的革命。那時候,穿雕花高跟鞋的五格格還沒有充分認識到這個;後來,當她明白了這個意義以後,她就很巧妙地利用了這一點,使那些山東灑鞋在她的革命道路上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稱得上功不可沒。

  經歷過北京政權變革的老住戶都知道,北京的解放是在一個早上突然間的事。應該說,北平的普通平民百姓在睡夢中就翻身當家做了主人,至於到前門大街敲鑼打鼓地歡迎解放軍進城,不過是後來的一種儀式。真實的情景是,解放軍在此之前就悄悄地進了北平,就進到了我們家的院子裡,沒有聲響,也不走動,很有紀律地坐著,以至我們家除了我們的父母以外,竟然沒人知道北平夜裡駐進了兵,而且就駐到了我們家的院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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