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醉也無聊 | 上頁 下頁


  協和醫院的救護車就停在我們家的大門前,白色的車身對一貫崇尚大紅大綠的北平人來說有種不吉祥的感覺,我們所住的戲樓胡同,從西到東,住了不少達官顯貴,而有史以來,門前停白車的人家兒卻只有我們一戶。兩個穿白袍的壯漢.抬著一副擔架從偏院出來,那上面躺著我們的老姐夫。

  老姐夫的臉呈鐵灰色,是我在老七舜銓的山水畫調色盤裡常見的那種鐵灰,也是在生活中極少見到的鐵灰,這鐵灰在山水畫的運用中能表現出山的生機與蒼勁,而現實裡體現在人的臉上就只剩下了陰暗與死亡。老姐夫的臉痛苦地扭曲著,嘴角一陣陣痙攣,一絲暗黑的血由鼻孔和嘴角探頭探腦地流出,這比那噴薄的大出血更讓人覺得危不可測。從老姐夫的臉上我感到了生命離我而去的恐怖,感到了生離死別的悲哀,我站在微寒的秋夜裡瑟瑟發抖。看門老張比我抖得還要厲害,因為是他幫著醫院的人將老姐夫抬上擔架的,所以他最知道,老姐夫這一走是再也回不來了。他說老姐夫周身僵硬,腹部更是堅實如鐵,碰上去當當發出了青銅的聲音,他認為,抬出去的老姐夫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物件了。

  醫院的診斷結果是汞中毒;在進行血液清理的同時老姐夫的肚子也被劃開了,從裡頭取出了結成了塊兒的五行散,上稱一稱,有七斤之重,執刀的美國大夫米切爾驚訝地說,從他行醫以來,還沒有見過這麼大的結石!

  老姐夫在醫院昏迷了好些日子,那些天我們家的氣氛一直被陰雲籠罩著,人人心神不安,門口一有響動就以為是醫院的老姐夫有了什麼差遲,母親說,五格格還不到三十,真有個三長兩短的,怎麼得了,年紀輕輕的……

  家裡沒有了老姐夫,最感到寂寞失落的就是我了,從老姐夫的入院我才明白,在這個家裡,跟我關係最親密的其實只有老姐夫,在我平淡的生活中,大概有一多半時間是在偏院和老姐夫廝混著度過的。放在五十多年後的今天來看,失去老姐夫的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的確是一種難以解釋和理解的心境,對一個小孩子來說,從老姐夫那些神神秘秘的撲朔迷離中,感覺中國文化的氛圍,認識中國文化魂魄的神奇魅力,經歷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民族文化的體驗,倒真是難能可貴的一課。我不能沒有老姐夫,甭管他對世界的認識有多麼偏頗,他的生活有多麼的不合理,他的稟性有多麼的乖張,終歸也是我的老姐夫。

  我默默地祈禱,請求老天爺讓老姐夫再回到金家大院裡來,為此,哪怕將我的壽命與老姐夫對半分也行。

  肯定是我的誠摯感動了老天,與死神打過照面的老姐夫在美國人的手底下總算顫顫巍巍地起死回生了,六格格舜鏝回來跟我母親說,也就是協和罷,換了北平任何一家醫院也救不了占泰的命,還是美國人有辦法,人家的科學技術是世界一流的,中國差遠了,咱們不服不行。

  在這件事情上,我雖然年紀小,也有我的看法:

  上回是葡萄糖酸鈣輸給了桃樹葉子。

  這回是五行散輸給了手術刀。

  打了個平手。

  兩個星期後老張陪著我去醫院看望老姐夫,老姐夫很虛弱地躺在病床上,臉色仍舊不好看。一看見我們,老姐夫的眼淚就下來了,悲傷得嗚嗚咽咽說不出話來。老張勸老姐夫不要難過,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也就是老姐夫罷,這樣的病要是擱別人,怕早已扛不住了。老姐夫仍是悲不能止,老張說,姑老爺別難受,等您回去了咱們接著練羽化升天。老姐夫說他怕是練不成了,老張問為什麼,老姐夫說,你知道「一」麼?老張說,一就是一,三歲孩子也知道。老姐夫歎了口氣說一就是元,聖人抱一為天下式,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穀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一切主之以太一,如今他的肚子讓人家開了膛,把元氣兒都放了,再練也白搭。

  老姐夫這麼一說,讓老張也沒了話,因為老張也不可能把老姐夫的「一」找回來。老姐夫說這協和醫院是美國人開的,美國人把他幾十年的功夫都廢了,這是洋人們在中國開醫院的陰謀之一,它們專開中國人的膛,放中國人的氣,他這輩子跟美國不共戴天。聽躺在床上病得軟弱無力的老姐夫能說出如此氣壯山河的話來,很讓我敬佩,只是我不明白和美國「不共戴天」的活法將是怎樣一種活法。

  護士來給老姐夫換藥,使我和老張得以見到美國人為老姐夫製造的那偉大的傷口,長長的一條,大蜈蚣一樣地趴在老姐夫那放了元氣的肚皮上,慘不忍睹。為此,那天我有兩件事沒有對老姐夫說出,出於,惻隱之心,我實在不忍心給病中的老姐夫雪上加霜。第一,我們後院那十缸酒自老姐夫住院後採取了集體叛變行徑,紛紛長出了紅毛綠毛,餿臭難聞,由十缸酒變做了十缸泔水,被廚子老王捏著鼻子倒出,臭了一條街;第二,搗制五行散的工具和原料一總被我的五姐送給了西口藥鋪宋掌櫃的,宋掌櫃的說那杵和缽至少是漢朝的物件,要是五姑爺捨不得,他還給五姑爺送回來。我五姐一咬牙說,什麼漢朝不漢朝,你們再不要讓我們家那位爺見著這勞什子。這兩件事的結果,意味著我們的老姐夫出院以後既沒了酒也沒了藥,什麼也沒有了。

  老姐夫還在悲悲切切地難受,護士過來干涉我們了,說病人需要安靜休養,我們招得病人這樣激動,於病情大大不利,如若再這樣下去,她們就要壓住老姐夫的家屬探視牌不往外發了。我跟老張不疼不癢地勸慰了老姐夫幾句就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老張說看老姐夫這架勢,要複元怕很難,壽命大概也長不了啦。我想起了他還要沾老姐夫的光,跟老姐夫一起飛升的話,就問他還想不想上天。老張說,神仙自個兒連命都顧不過來了,上屁天!又說,其實人間也挺好。

  回到家,我們將老姐夫的情況向母親做了彙報,母親沉吟了許久,對身後的五格格說,占泰出來以後得好好調養些日子,你們還是回天津去,再不好,那兒也是你們的家,要緊的是你何得要個孩子,那樣才像個正經過日子的人家。

  聽了母親的話,我的五姐只是發愣,後來眼圈就紅了,再後來她跟我母親說了只有娘兒倆才能說的話。

  五格格在跟母親說那些話的時候,我和老張被趕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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