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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王國甫看看表說時候不早了。七舅爺讓舅舅到裡屋催,舅舅進屋,看母親還是蓬頭垢面,連新媳婦必走的儀式「開臉」也沒做。按規矩,姑娘上轎前要用絲線將臉上的汗毛,額前的碎發鉸去,以一張光鮮明亮的臉應對眾人,表明此女子已經是婦人不是姑娘了。母親站在炕上正和來幫忙的女人們對峙,開臉的婆子拿著一根線哪裡逮得著躁動的母親?任誰勸也不行,母親說她不嫁了!

  舅舅窩囊地站在炕沿下頭,一句話說不出,一切全是他的錯,此時此刻他哪裡抬得起頭。母親問他不在外頭跟葉家論理,跑進來幹什麼。他說人家在催,母親呸了一口,抄起上轎要抱的瓶兒朝他砸過去,舅舅一閃,瓶子摔在牆上,碎了,五色糧食流了一地。

  上轎的新娘懷裡要抱個裝了五色糧食的瓷瓶,以示平安富裕,這是北京的習俗,母親的瓶子被她自己摔了,讓眾人很抓瞎,就有了後來老紀包了一包開花豆塞進轎子的插曲,有些驢唇不對馬嘴。

  見屋裡的「戲」愈演愈烈,老紀趕緊將屋門關了,讓院裡的吹鼓手們演奏《炒麻豆腐——大咕嘟》,立刻嗩呐笙笛停止,只剩下鼓、鑔的聲響,鼓不是在敲,是在揉,鑔不是在擊,是在磨,咕嘟咕嘟,真如同鍋裡咕嘟的麻豆腐。這一手吹鼓手們都會,他們知道這是在給新媳婦拖延時間,主家為這個是要給賞的,「麻豆腐」炒的時候越長,賞錢越多。

  一個《炒麻豆腐》把王國甫炒得心煩意亂,坐立不安,急不得,惱不得,只得隨著「炒麻豆腐」的節奏在院裡踱步,一步一步正好踏在鼓點上,鼓點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竟讓他著了魔一般,停不下來了,這是吹鼓手們故意戲弄迎親的老爺,如果給賞錢便罷了,不給就沒完沒了地「咕嘟」著。吹鼓手們兩頭拿錢。王國甫哪兒知道這個,在中國,在外洋,縱橫南北東西,任何場面他沒有打理不下來的,卻栽在朝陽門外南營房一幫人的手裡,其窩囊程度不亞于我舅舅。

  好不容易「麻豆腐」完了,老紀又提出演奏《屎殼郎爬竹竿——節節高》。王國甫不知「屎殼郎」還會玩出什麼花樣,站起身高聲說道,該走了!

  這時門簾一挑,大秀走出來,大秀冷冷地說,有件事情得讓葉家說清楚,提親的時候媒人說姑爺是「山林之兔」,怎麼放定的時候竟然成了「蟾宮之兔」,這不明擺著坑我們嗎?

  七舅爺說,有這樣的事?

  大秀拿出庚帖說,上頭寫得明明白白。

  王國甫冷笑一聲說,帖上寫得明明白白就是明明白白,既然都明白了,怎能說坑?

  大秀說,媒人說的可不是這樣,明明說的是「山林之兔」,我們有人為證。大秀說著將我舅舅推過來說,你告訴他們,劉春霖是怎麼說的?

  舅舅的見不得世面就在這個時候充分表現出來了,他緊張得渾身哆嗦,他的這個毛病也遺傳到我身上,我緊張了也愛哆嗦,止也止不住。舅舅不光身上哆嗦,嘴也哆嗦,只說「林子的兔……兔……吃草……」

  老紀著急地喊,天上的兔子也未必不吃草!

  王國甫說,一切以帖子為准,不是我們騙婚,是你們願意,昨天連嫁妝都過去了,現在轎子到了門口,豈有變卦的道理?

  大秀一時語塞,將目光轉向她的爸爸。七舅爺說這事他來處理,說著進了屋。舅爺對母親和大秀說,他也忽略了兩隻兔子的差異,光想著外甥女一生的榮華富貴,想著姑爺的品位學識,沒承想鬧出了這麼件事,掰開了說是咱們理虧,誰讓咱們當時沒仔細看帖就把禮收了呢?母親抽泣著說,我不識字,錫元他幹什麼去了?

  七舅爺說,你指望那位爺替你把關?姥姥!他連自個兒的關全把不了。這回還不是托劉狀元的關係,在巡警上給他找了個事由,好讓他自食其力,你不嫁,他永遠長不大。

  母親低了頭不說話了,開臉婆子借機將線在母親臉上拉過,七舅爺撿起地上的衣裳往母親身上一扔,轉身出去,對院裡的吹鼓手吩咐,《百鳥朝鳳》!

  《百鳥朝鳳》是新娘上轎的信號,院裡的人都松了一口氣,七舅爺像完成了一件什麼大事,美美地喝了一碗茶。

  母親在轎子裡哇哇地哭,從吉市口哭進了朝陽門,大秀在轎外頭抹眼淚,不像送親像送殯。

  老紀跟著轎子走了一程,走到市場北口,停住了,眼巴巴地看著花轎往西拐了。

  我的舅舅陳錫元把著轎杆,壓著步子,努力使轎子走得平穩,這本應該是新娘兄長所為,母親沒有兄長,只好讓小兄弟代勞了。沒有人把轎杆,轎夫們會將轎子弄得上下顛簸,左右搖晃,因為這是轎夫們賣弄和露一手的時刻,這不光是為自己的鋪子爭光,創牌子,也是向本家討賞的條件。

  雙方都沒有老家兒,父親母親的婚禮就在「六國飯店」舉行,我舅舅提出要「西式」,所以作為新郎的我的父親和伴郎王國甫便分別穿上了黑色燕尾大禮服,雪白襯衣,硬領,系黑領花,戴白手套,把高禮帽在手裡托著,不戴。兩個人在人叢中如同傀儡,彼此看著都想樂,只是忍著。媒人的身份太顯赫,裝扮卻很普通,仍舊是那身春綢大褂。眾人都稱讚劉狀元這個媒做得好,才子配佳人,天造地設的一雙。媒人說,「權當做氤氳使巧撮合」罷了,是四爺走了桃花運……

  好一個「巧撮合」,母親不知道,更巧的還在後面。

  母親那天實在稱不上「佳人」,紅腫的眼泡,皺褶的衣裙,冷漠的面容,讓所有的來賓大跌眼鏡。母親看著應酬中的「蟾宮之兔」,恨不得變做獵狗,撲過去咬一口。回身再尋找「巧撮合」的媒人,早早地不見了蹤影,撤了。

  回到戲樓胡同的婆家,已經到了下午,父親讓前房的子女們出來跟新母親見了,兒子女兒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那長子,年齡已近乎和母親相當,母親糊塗了,自己不認字卻是識數的,怎的呼呼啦啦出來一群?

  母親對她的洞房花燭夜是這樣描述的,她張嘴咬了父親,因為父親告訴母親,偏院還住著一位夫人。母親幾乎要暈過去了,此時的母親已經手腳冰涼,欲哭無淚,她只是要求見見劉春霖,要當面問個清楚,這媒是怎麼保的。父親說劉春霖的話沒錯,他頭房的夫人瓜爾佳氏的確過世十幾年了,留下四個子女;偏院的張氏妻子也有幾個孩子……

  母親照著父親的胳膊就是一口,那一口咬得確是狠,沒有夾襖隔著,得掉下一塊肉。母親在新婚之夜的鬧騰使得夫婦合巹的儀式無法進行到底,南營房出來的女子,骨子裡的剛烈在此時迸發出來,讓我的父親無法招架,連夜逃竄。

  母親最終的屈服是一年以後,要不也不會有我的兩個姐姐和我。劉春霖以後再也沒進過我們家的門。舅舅說他是躲了,劉春霖確是躲了,他的同科進士王揖唐邀他出來一塊兒做事,他不幹,躲到天津去了。王揖唐是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是給日本人幹事的漢奸,堂堂狀元豈能同他共事!

  劉春霖之後中國再無狀元,我父母的《狀元媒》姻緣便成了千古絕世的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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