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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7

  回到家裡,小院靜悄悄的,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我,急奔小屋,見屋門大敞,被褥零亂,不見舜銓,只那束菖蒲還在罐中寂寞地開放著,我又折向花廳,屋裡只有大舅爺在用抹布擦拭隔扇。他見了我說,姑老爺今天下午突然大出血,已經送到醫院去了,麗英和青青守在那裡……沒等他說完我就朝外跑,在大門口他追上我說,任何人都得有這一天,遲早的事,真有什麼,姑爸爸可得想開點兒,您這麼一亂,麗英母女們就更沒了主意。大舅爺還說了許多,我已聽不進。

  急匆匆趕到病房,舜銓情況已稍有緩和,蠟黃的臉上遍佈著膠布和進進出出的管子,斜立在床頭的藍色氧氣瓶有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堅硬與冰冷,連串的氣泡,滴滴的血漿,這一切告訴我,床上的舜銓暫時還沒有從生命的行列中退出。麗英的臉是蒼白的,一雙眼已哭得發腫,在舜銓搶救時她肯定有過呼天搶地的大慟。青青坐在床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父親,父親病情的急劇發展畢竟來得太突然,小孩子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的殘酷與不可捉摸,那雙與她母親極為相像的眼裡充滿了恐怖和不知所措。

  麗英三言兩語講了怎麼回事,又講多虧福根開出的三萬元支票,在這樣的時候,李家親戚能幫上一把,這恩情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

  舜銓睜了一下眼睛,眼神散亂而茫然,竟沒有認出站在病床邊的我。青青伏下身去使勁兒叫爸,我說不要打擾他了,讓他靜靜地歇著吧。青青說萬一他要去了呢,我說去了就去了,給他一個輕鬆,一個無牽無掛的松心。青青說,可是我爸不能去,李家表舅還托我爸寫字呢。我說人都這樣子了還寫什麼字。青青說反正我爸不能走。麗英不願意我們再說下去,厲聲制止青青。青青說,姑爸爸也不是外人,我二舅說了,爸爸寫不了字讓姑爸爸寫也行,只要寫出「宮廷駐顏口服液」幾個字,下面標上咱們家原來那長長的姓氏,後頭是舜銓題還是舜銘題都一樣。我說既然舜銓與舜銘都一樣,那麼青青題也可以。青青說,我的名字太現代,不古老,都賴我姥姥,本來按輩排我排到「衍」字,我姥姥不認那賬,非管我叫青青,現在吃虧在眼前了吧……

  我感到了事情的複雜,把青青拽到走廊裡,讓她如實交代,在青青有一搭沒一搭的講述中,我終於搞清了下午的事:吃熱湯麵那天福根給青青「買糖」的信封,在福根離去的當晚被打開,並非是想像中的百元鈔票而是一張印字的白紙,八千元的數字豁然填在醒目之處,幾個人都是頭一次見識支票的,其激動程度可想而知。那晚,我與舜銓在小屋裡談論李的冒認親戚時,麗英和舅爺們正在花廳裡商量支票的處理辦法。二舅爺說,人家說了,是給青青買糖的,這錢的所有權當屬￿青青,可以讓她媽媽代為保存,留待以後上大學用,姑老爺、姑爸爸那邊就甭打招呼了,權當是孩子的私房錢。第二天去「全聚德」吃飯,離家之前福根向麗英說出讓舜銓為他們的產品題字的想法,麗英們才明白,八千元並非單純「買糖」之資,尚有它用。但錢已到手如肉吃進嘴裡,豈肯輕易吐出。再者,寫字者是她的丈夫,這個主多少還作得,便一口應承下來。今日下午趁我去黃花山,便備好筆墨至舜銓病榻前,讓他題寫「宮廷駐顏口服液」。舜銓不寫,給麗英以訓斥,麗英便哭,說錢已收了花了。舜銓聽了這番話盛怒難抑,一手掀翻了炕桌,濃濃的墨汁濡染了一炕。舜銓說他清白磊落一生,謹守範圍一世,今病且殆矣之時,怎可做這不明不白、欺上瞞下之事,這字他就是死也一字不寫。言畢拊胸劇咯,血往上湧,豔血由鼻口噴湧而出……

  沒等青青講完,我已淚如雨下,轉身進門,奔至舜銓床邊。攥緊了他那只剩下皮包著骨頭的手,我的老哥哥啊——

  舜銓的生命得到了暫對的延緩,可以支起床鋪坐幾分鐘了。福根也常來看他,每次來都帶鮮花,不唯送牽銓,還送醫生和護士,所以自舜銓住進醫院以後,病房裡和醫護辦公室裡永遠是鮮花盛開。總裁已非昔日裝扮,而是西裝革履,考究入時,頭髮一絲不亂,派頭撐得很足。在他的主持下,舜銓被安排進高幹病房,享受著特級護理,誰都知道,這裡住著成志集團總裁的親戚,他乘坐的那輛「奔馳」也為醫院所熟悉,只要那輛車一進大門,就有人來通報舜銓,您的大款親戚又來啦!舜銓對福根很客氣,二人相對,照舊談笑風生,這使我對舜銓凜然起敬,唯其有看透人生的眼力,才會對人採取這麼寬容通俗的態度,這是我所不及的。舜銓跟我一樣,從未呼過總裁為福根,所不同的是我將他稱為老李,舜銓將他稱李先生。

  小院的拆遷工作已經開始,最先拆除的便是小屋,那個浸潤過鮮血與墨漬的土炕在推土機的轟鳴中,玩具一樣塌毀消失時,我似乎聽到了一陣呻吟和似有似無的歌唱,又是「藍夢舞廳」吧,我對自己這樣說。青青要改名,要重歸「衍」字輩,我問是誰的主意,她說是她自己的主意。她問我「衍」字後頭添個什麼字好,我說我也不知道,她說她去找她父親,我說等他好一些再提這件事吧。

  一日午後,福根探視畢才走,舜銓對我說,所欠李先生住院費用一定如數還清,否則他住在這裡不踏實。我說西北的錢已到,昨日已全部償還。舜銓聽了,沉默良久說,舜銘,難為了你。想我纏綿床褥之時竟一貧如洗,有妻不能養,有女不能教,反靠弱妹接濟,誠為父為兄之憾也。數十年來,以賣畫糊口,日常豈有贏餘,即或有也不過鼠尾之膿,車轍之水……我說七兄不必憂慮錢的事,舜銘在一日,便有兄嫂侄女一日,兄長數十年養育之恩時刻不敢忘懷,報之猶恐不及。舜銓說他病這幾日竟想起父親給他講的李鴻章一件事來。他說,李鴻章垂危彌留之際,惡臥京城賢良寺,其時有俄國使臣,在窗外恫喝催促,於邑難勘。死之前一點鐘,俄使尚來催促畫押,可歎中堂大人至死不得安生。不想,今我命危,亦有人索字,雖不似俄使威逼恫嚇地催促,也是先斬後奏的擠兌。舜銓說,我平日常笑李中堂晚年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鐘的彌縫偷安之舉,卻不料數日前李先生言有車去黃花山,我聽了竟怦然心動,趨近迎和,痛自懲責,亦為好利之心。老了老了,何以卑鄙若此,真可謂下流矣!我看他有些激動,就變換話題,說文物部門已經來電話聯繫過,他們對鐵足鳳罐十分重視,週三負責人親自來取,說是還要來醫院看望您。舜銓說,罐子一定要妥善存好,萬勿有何閃失,罐子取走之前,不要對其他人談及此事,更不要談論它的價值。既已答應捐獻國家,不可再有變更,不輕然諾,諾必踐之即是如此。又說,舜銓以後寫文章勿再將家事宣告於人,以免招事。我說記下了。

  舜銓說他很累了,讓我扶他躺下。他也是很虛弱了,躺在那裡連眼也睜不開了。望著深陷在枕頭中的幾乎只剩下一張皮的頭顱,那寬闊的前額,深陷的眼窩是那麼熟悉,我想起了在太陽宮祖墳見到的祖父的顱骨,他們是何等相似……或許是心靈的感應,舜銓睜開疲倦的眼,懶懶地問了兩個字:祖墳……我說祖墳很好,碑也在,桌也在,石頭鷹和小石橋都還在,那兒的景致氣氛絕美無比,四野靜謐,山色空濛……我奇怪,怎麼湧上心頭,冒出嘴邊的都是謊言,這些謊言一經心血的洗禮,都變作了絕對的真實。舜銓的目光變得出奇的明亮,他很高興,輕輕吟道: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又說,人生難免一死,所幸有祖宗墳塋,有那山紫水明,騁目舒懷的靈地……長眠父母身邊……聽秋蟲……鳴唱……觀草際……螢……飛……

  舜銓的聲音漸漸低緩,微笑在那張孩童般稚氣的臉上彈出了優美的絕調。我閉上了眼,不忍見那漸漸淡了去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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