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祖墳 | 上頁 下頁


  6

  我沒想到福根竟開來了一輛深藍色的日本「巡洋艦」,那輛車七轉八拐,開進胡同來的時候引出不少街坊,特別是人們看到助手席上坐著一位抱攝像機穿紅坎肩的小夥,都以為電視臺來採訪畫家舜銓,圍著車嘰嘰喳喳地看熱鬧。

  我對福根說怎麼弄出這麼個人物來,福根說是雇來的,今日一整天他得為我們服務,讓他照什麼他就得照什麼。我再看那紅坎肩,雖然抱著機子也是一臉恭敬,不像那些嘴裡嚼著口香糖,說三句話就瞪眼,牛皮轟轟的攝影師。於是知道花錢雇的與自己找上門的竟有如此大的差別。福根說,我看表兄對祖墳的事甚為上心,為滿足他的想念,才特地找來搞攝像的,將祖墳的情況錄下來放給表哥看,也如身臨其境一般。南方人的精細與周到令人佩服,我深感不能與之同日而語。麗英要照顧舜銓,青青要上學,舅爺們對墳的事沒興趣,也各自去上班,能去黃花山的只有我與李福根。我名是去祭掃祖墳,實則是為來日舜銓骨灰安葬打前站;福根名是去拜謁姑祖母,實則幹什麼我說不清楚。花這麼大代價去尋覓一個撲朔迷離的姑祖母,這事總讓人覺著蹊蹺,覺著不可思議。

  車出北京,穿通縣,過三河,向東疾馳。京郊富裕起來的農民早早奔了小康之路,紅瓦白牆的小樓鱗次櫛比,柏油路一馬平川的寬直,與數十年前我乘膠輪大馬車晃晃悠悠,行於坑坑窪窪的黃土路上簡直是兩重天地。越行,我對此行的結局越不抱樂觀態度,心裡便躁躁的,不想說話。福根的興致卻很高,一邊開車一邊跟紅坎肩用家鄉話說笑。那些話十分難懂,聽之如外語一般,我想,祖父若因了這樣的語言而將姨祖母接進家門,其對語言的欣賞水平未免太糟糕了,太不值得。看福根與紅坎肩的親熱與熟稔,我開始想,這個人究竟是不是雇來的。

  中午時候來到黃花山,那山果然雄偉,奔湧自北而來,臨了在淋河平原掀起一個高浪又嘎然而止,抛灑出一抹緩坡,漸漸向南瀉去,讓人一看便心曠神怡,意興大發。我跟紅坎肩換了位置,坐在前面目不轉睛地盯著山麓,尋找舜銓所說的刻著蟠龍帽的石碑和墓圈。汽車沿著山腳土路緩緩前行,見前面有一片紅牆黃瓦建築,下車打問,說是清東陵,福根就要把車朝東陵開,說也說不定祖墳就在那兒。我說別去了,依我們家的級別連風水牆都近不了,還是折回去再找吧。又掉頭朝回開,三個人的眼睛都朝坡上看,唯恐落下一處所在。紅坎肩說,那牌說不定「文革」時已被推倒砸碎,所以不能只想著豎立的碑,也得顧及到地上的石頭。於是停停走走,走走停停,車開得更慢。兩趟下來,仍無所見,我已失去信心,坐在路邊焦躁地往肚裡灌礦泉水,紅坎肩對車上那盤《永別光輝歲月》十分喜愛,一遍遍地反復播放,「麻木對蒼生只懂不說話,難道赤子之心靈要被人作弄……」半通不通的歌詞,如吼如哭的沙啞搖滾,讓人心煩。我幾次壓制了去關掉機子的衝動,儘量離那車遠些,儘量不去看那閉眼搖晃的紅坎肩,儘量不聽那震聾發聵的噪音。

  猛然,福根抓住了我的胳膊,激動地對我說你看,看山頂上那只石頭鷹!在福根的指點下我認准了那只鷹,認准了鷹嘴的方向,順著方向下延,見到了近在五十米處的橋,不是舜銓所指的石橋,已變成水泥欄杆可並行卡車的公路橋。橋上卡車、拖拉機轟鳴不絕,驢車馬車穿梭不息,橋下河水混濁凝滯,穢不可聞,橋頭商販湊集,市井熱鬧,哪裡有什麼淒迷曠野,無言老樹,將鷹嘴與橋連成一條直線,尋到它的中點時,我不禁目瞪口呆了,在本該是祖墳的位置,巍然屹立著一座水泥廠!

  沒有帶蟠龍的石碑,也不見石砌的墓圈,唯有噴灰揚塵的煙筒和上上下下繁忙的絞拌聲,我分明覺得那不是絞拌石頭,是在粉碎祖先的骨殖。幾代祖先,尋無跡,物無痕,魂化逝,魄消亡,這就是祖墳!這就是我父母親的長眠安息之地!福根將已不會思維的我塞進汽車,直奔水泥廠而去。

  這是個私人企業,傳達室的老頭不敢阻攔鋥光瓦亮的「巡洋艦」,車便照直開進廠區,嘎地一聲停在廠長辦公室門前,紅坎肩扛著機子剛一露頭,一個男人立即從屋裡奔出來,老遠就伸過手準備握。有人拉開車門,我木然地被請進辦公室,坐在鋪著線毯的人造革淡發上。那個自稱廠長的人被紅坎肩的機子唬住了,不知這一行男女所為何來,急著喊著讓沏茶,一個抹口紅,描眉毛的怯妞先端來一大盤炒葵花籽,然後才送來茶。福根喝著茶,半天不說話,廠長站在一邊,越站越發虛。半天,福根才慢慢地說,我們是來跟廠長談件要緊的事情,廠長說儘管談,儘管談,不必客氣。說著把散著香水氣味的名片給每人發放一張。

  福根將自己的名片遞過去,廠長接過一看,大驚失色,說原來是成志集團的李總裁到了,失敬失敬!你們的廣告我是天天在電視裡看到,我這才想起,李福根還有李成志這樣一個名字,這許多日竟忽略了成志集團與李成志的關係,那在黃金時間頻頻播出的廣告,已在全國家喻戶曉,讓人看得厭了。福根見我看他,歉意地一笑,說表姐喝茶歇著,讓我跟他們慢慢說,轉身對恭立在一邊的廠長說,這次來黃花山純屬私事,是來祭祖墳的。廠長說不知貴祖葬在何處,福根用腳點著地面說:就在這兒!廠長說總裁真會開玩笑,這屋裡怎會有您家祖墳,會不會是記錯了啊。福根說別的可以記錯,祖墳豈有記錯的道理,今天來便是跟廠長要祖先骨殖來了。廠長搔著腦袋愣了半天,說,我年輕,過去的事多不知道,這個廠是我父親建的,我把他找來您跟他說……

  廠長一溜煙跑出去找他爸爸,院裡站了不少觀眾,有說海外華人來認祖歸宗,有說廠子破壞了文物古跡,上邊下來興師問罪,也有說成志集團來合資辦廠……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