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逍遙津 | 上頁 下頁


  三

  七舅爺家的日子不是在過,是在「作」,「作」是北京話,發陰平聲,即瞎折騰的意思。有了爺倆的「作」,就有了大秀的難,母親常說,七舅爺家只要沒了大秀,那爺倆一天也過不下去。眼瞅著,大秀二十八了,早該談婚論嫁了,也有來說媒的,可七舅爺的眼光太高,說是養女攀高門,他鈕七爺家的格格有三不嫁,沒有四品爵位不嫁,當填房不嫁,城圈以外不嫁……早是民國了,哪兒找四品爵位去,就是有了相當四品的官員,哪個肯空虛著夫人位置等待大秀,總之,非常非常的不現實,活活把個大秀在家裡耽擱著。

  我母親明白,大秀出嫁的前提是青雨爺倆得自食其力,可那爺倆全沒有自食其力的意思。靠了大秀那點微薄的補花收入,只能是一天兩頓稀粥,至於七舅爺那點兒家底,零敲碎打地進了當鋪,再也找不出什麼可當的東西。我母親跟父親商量,青雨不能老在家閑著,給青雨好歹找個事由,也把那可憐的老姑娘解放出來。父親不願意攬這閒事,說給青雨找事是把人情當水潑,全是瞎掰。母親說瞎掰不瞎掰試試再說,說不定一拿了薪水人就變了呢。父親說變不了,少爺秧子就是少爺秧子,你不能指望漢獻帝能跟曹操叫板。

  話是這麼說,父親還是托了一個叫趙三大爺的朋友,給青雨在鐵路上找了個文書的差事。趙三大爺是我們家孩子的稱呼,趙三大爺本名趙緦笪,是北京市公署秘書處總秘書長,解放以後五十年代我還見過他,一個小老頭,住在西城,帶著兩個漂亮的妞妞來我們家找我父親聊天,妞妞們是他的孫女,帶了來是專為和我玩的。五十年代的趙三大爺來我們家是坐鐺鐺車來的,北京人管有軌電車叫鐺鐺車,有黃牌、藍牌、白牌,各走不同路線。

  母親說,解放了,趙三大爺也坐鐺鐺車了,擱以前是得坐專車來的,派頭大著呢。「派頭大著呢」的趙三大爺給青雨介紹個差事輕而易舉,但問題是當時鐵路上正在減薪裁員,青雨能在這個時候進鐵路,趙三大爺是給了我父親大面子的,誰都知道,趙三大爺看上了我們家的二格格,想把二格格給他們家大公子當媳婦。青雨的上班,實際上是我父親的一種親情透支,將來二姐嫁便嫁了,不嫁,還麻煩。想著青雨會感激父親的舉薦,不料青雨並不領情,他跟大秀說這是給他戴嚼子,讓他拉磨,當科員,看人眼色仰人鼻息,他受不了!大秀勸他說,抄抄寫寫的不難,你好歹掙點兒錢回來,咱們還能吃上一兩頓煮餑餑……

  青雨想了想說鐵路局在前門,東邊有「全聚德」、「都一處」,西邊有「月盛齋」、「正明齋」,不愁沒好吃的。幹也可以幹,全是沖著「月盛齋」的醬羊肉。

  父親說的「少爺秧子」是有道理的,上班頭一天就沒按點兒來。上午八點上班,十點了,青雨才托著小茶壺一步三搖地進辦公室,也不認生,進來就熱情地跟大夥打招呼,都忙哪,我來了,我在哪兒辦公啊?

  一個職員問他是不是鈕青雨,青雨說,不錯,在下鈕青雨,祖上鈕古祿,辛亥革命後改姓鈕,旗人不計姓,叫我青雨就行了。

  職員說,您的辦公桌在我旁邊,科長等您一早晨了,您沒來,把表擱您桌上了,讓您把名單上畫圈的謄抄一份。

  青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急著幹工作,卻是折騰椅子,覺得椅子不舒服,高矮不合適,鼓搗了半天,把全屋人的目光全引了過來,才算坐安穩了。還沒等眾人目光收回,青雨又直起嗓子大叫,茶房!茶房!

  職員說辦公室裡沒茶房,青雨指著小茶壺說他要續水,職員說那邊桌上有暖壺,要喝自己到開水房去打。青雨懶得起來拿暖壺,也不喝水了,抓耳撓腮地張望了一會兒,感到無聊。職員好心地提醒,謄那個表。青雨拿起表看,是裁員人員登記表,對職員說,我抄表,誰給我打格?

  職員說,得您自個兒打,這是尺子。

  青雨說,寫中國字還用尺子,笑話!拿起毛筆,蘸了墨,很瀟灑地在紙上畫出方格,自然比原來的大了許多,然後按著上面畫圈的抄名字:施喜儒,在紙上寫了施喜儒,字跡漂亮瀟灑,是不錯的章草。接下來是劉鐵應、王欲俊、顧明輝……前邊幾個倒沒走樣,後邊的就亂了,秦大保變做了「秦叔保」,竇學宏寫出來成了「竇爾敦」,楊莉環改成「楊玉環」,曹紅德寫成「曹孟德」……

  職員朝他的書案一伸脖子,看到了那些名單,先是笑,後來沖他伸大拇指。

  牆上鐘指到十一點一刻。

  青雨問他們吃不吃飯,職員說還有半個多鐘頭呢。青雨說半個鐘頭不算鐘點,他餓了,先走一步。下午吉祥劇院有尚小雲的《摩登伽女》,如果有誰去看,他可以請客!見沒人回應,改口說,這麼著吧,三點我準時在吉祥門口等大夥,誰看誰來,過時不候啊!

  青雨一走,職員們立刻轟地笑起來,大家圍過來看青雨畫的表格,笑得更厲害。

  裁員名單下面是秦叔保、楊玉環、竇爾敦、曹孟德、諸葛亮、孫玉嬌、穆桂英……

  不是趙三大爺拿著青雨抄錄的名單給我父親看,誰也不相信青雨會幹出這樣的事來,只上了一天班的青雨就讓人家給裁了,在鐵路局卻落下了好名聲,他們甚至想推舉青雨當工會代表。

  也不能說七舅爺和青雨全是無所事事,母親說七舅爺在他的人生歷史上還做過小買賣,賣糖葫蘆,當然,如果說那也叫做買賣的話。

  被鐵路局刷下來的青雨很快地回歸了他的票友隊伍,見天打扮得油頭粉面地出門,不到天黑不回家,也有早回來的時候,那是沒地方蹭飯了,不得已才回家。這天,青雨舉著串糖葫蘆進家,看見父親在院裡放風箏,馬上參與進來。

  七舅爺的風箏糊得精巧,黑白的沙燕,嫩粉的臉蛋,一對眼睛軲轆轆會轉,肚子上粘了對鳴箱,風一吹,嗡嗡作響,引得六條一片地界都往天上看,知道鈕七爺又放風箏了。

  青雨說,東南風,您把線兒往北拽拽,我得送個小屁簾上去!說著,拿來一個屁簾風箏,借助風箏線和風力,嗖嗖嗖將小屁簾送了上去。

  七舅爺說,能在院裡放風箏的也就是我,別人沒這本事,他們都得找空場,等風,那個寫戲的孔尚任,放風箏沒風,就罵天,「手提線索罵天公,欠我風箏五尺風」,他那是沒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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