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拾玉鐲 | 上頁 下頁
十五


  母親在堂屋裡壓低了聲音在哭,他一定是遇到了什麼為難的事,我想,母親哭的時候我得在跟前,就決定進屋。我進到屋裡看見母親正把一小片破白布往兜裡裝,原來這片布是從死去的老五懷裡撿出的。赫鴻軒跟我母親分析,老五那天一定是通過關係到草籃子監獄探望三格格了。赫鴻軒說本來是讓他第二天拿錢到門樓胡同買白面兒的,他走時老五沒有再提這茬兒,看來是已經有了想法,這想法肯定是在他說了母親到草籃子探監不成以後產生的。

  老五和我三姐是父親的第一個妻子瓜爾佳氏的子女,他們是一母同胞,情感自然深厚。老五扮作警察到監獄探望三姐,是出自赫鴻軒的推理,唯一的物證就是這片碎布片。當然,這片布是否來自三姐,至今也沒有確鑿證據。赫鴻軒說,以他的想法,老五那日從德勝門外進城已是傍晚,身上單薄,肚裡沒食,癮又犯了,踉踉蹌蹌栽到了橋底下,活活兒被凍餓而死。

  回到家裡,母親背著父親把布片攤在小炕桌上,仔細端詳。布片上有血跡,像字又像畫,母親不認識字,叫過我幫她辨認。以我極有限的學前水平,能認出「忠厚傳家久」門聯卻不能識辨用血塗抹的布片,將那片小小的布轉了一個方向,又轉了一個方向,隱隱覺出好像一個字「媽」。

  母親說,這樣一說東西來自三丫頭是決不會有錯了,三丫頭是想家了,想我了,想得刻骨銘心,讓老五把信息傳遞出來,能寫個「媽」就很不易了。拿什麼寫的,拿血寫的,三丫頭的血啊……

  這片布被母親交給了父親,父親認定那上頭的的確確是一個血寫的「媽」字,摩挲著布片久久無語。父親在我的印象中永遠是快樂的,我頭一次見到快樂的父親如此沉重。父親由三姐的遺物問到了老五,母親如實說了,父親歎了口氣說,難為了這孩子。

  我第一次聽到父親管老五叫「孩子」。

  三姐從監獄傳出來的東西被我母親認真地收藏著,半年後三姐被國民黨秘密殺害在北平德勝門城牆根,而我們家對此一無所知,還一門心思地等著她回來。解放後,政府通知家裡去認屍,三姐的一切都已爛完,留給我們的只有老五傳出的那片布,布上的血鮮活熱烈,永遠生動,永遠留存。長大後,我有了些覺悟,體味到了三姐的心勁,那個「媽」,決不是一個簡單的「媽」,限於當時的情況,明是指母親,其實可能是暗指她的組織。她的想念,她的忠貞,她的寄託,她的嚮往,全集中在這一個字——「媽」上。後來不是有首歌,「黨啊黨啊,親愛的媽媽」麼。

  老五帶出了這麼重要的物件,在他倒下的一刹那,肯定沒有為它的傳遞而傷神,他完全知道誰將會料理他身後的一切,誰會很負責地把它交給葉家。

  赫鴻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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