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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曹紅林說,媽你放心,我跑得快!

  曹紅蕭趕到鄉政府,看到武工隊的同志正組織突圍,部分土匪沖進了廣坪街,奔鄉政府而來。武工隊長李體壁組織大家往鎮東河邊撤離,曹紅蕭對李體壁說已經派曹紅林到青木川報信去了。他讓李體壁放心,說曹紅林熟悉通青木川的道路,如果快,那邊的解放軍一個小時就可以趕到。

  土匪的隊伍團團包圍了廣坪街,控制了東北面的任家灣、東南面的羊圈梁、南面的窄埡子等幾個制高點,周圍都架設了機槍,槍口對準了廣坪街道的各個角落。為保護宣傳隊員,李體壁讓解放軍兩個班前後各一個,將12名幹部夾在中間,從政府大院沖出。為了不使群眾遭受損失,他們避開人口稠密的街道,沿下街向東沖到河邊。南北兩面的土匪迅速用機槍封鎖了河岸,岸上塵土飛揚,河面像下雹子,水花四濺。見對面槍聲密集,隊伍又從河邊折回鄉政府,緊急商議,決定從小學背後沖上街西面的小山包——銀錠堡。

  武工隊開始向銀錠堡衝擊的時候,林嵐胸部中彈,栽倒在政府門口。她身後的鄉長任世英立即停下腳步,托起林嵐,林嵐掙扎著說,別管我,快走……

  跑出去的曹紅蕭見狀,又折回來,和任鄉長一起,抬起傷勢沉重的林嵐要往山上跑。還沒有走下臺階,土匪的先頭股匪就沖進廣坪政府,他們被土匪們撞個正著。嘩啦啦一陣槍栓響,他們被圍在中間,任鄉長大喝,你們想幹什麼?與人民為敵,只有死路一條!土匪中有人認識任世英,說找的就是你!幾個土匪喪心病狂,同時向任鄉長射出了子彈,任鄉長血濺四壁,當即壯烈犧牲。曹紅蕭用身體護住奄奄一息的林嵐,最終被逼押在南牆根,捆綁起來,等待發落。

  這邊,李體壁帶領大家上了銀錠堡,銀錠堡是一個獨立的山包,山上林木茂密,青杠樹有碗口粗,四周山坡樹木叢生,荊棘遍地。形勢極其惡劣。佔領了銀錠堡制高點,後一個班用機槍封鎖北面樓子埡豁,一個班用步槍盯住南面窄埡子,阻擊匪徒,等待救援。幹部和宣傳隊的同志全部臥倒在山頂,用石頭壘起掩體,其餘戰士迅速挖起戰壕,做防禦準備。

  黎明中,槍聲一陣比一陣密集,周圍樹葉紛紛落下。李隊長告訴大家要節約子彈,不要亂開槍,要等到土匪靠近了有把握時再打。土匪們見解放軍不動聲色,氣焰愈發囂張,在對面山上用火力猛攻,大聲吆喝:「共產黨,出來投降」,「活捉廣坪工作隊」!

  李隊長起得早,衝鋒時還穿著白色襯衣,目標特別明顯。在樹林叢中頻繁來回走動,不慎暴露目標,一陣槍響過後,頭部中彈,倒下了。戰士們撕下衣服包住李隊長的頭部,昏迷中,李隊長的嘴還在輕微地嚅動著,誰都明白,隊長是要戰士們別害怕,要堅持戰鬥。通信員拉著李隊長的手說,李隊長,你放心!我們一定堅持戰鬥,人在陣地在!

  李體壁因傷勢過重壯烈犧牲,年僅二十歲。

  李隊長倒下後,通信員接著指揮。土匪從四面圍攻,許多戰士都受了傷,臨時充當指揮的通信員又被土匪打中,幹部們和宣傳隊的同志們紛紛從隱蔽處跳出,拿起槍也參加了戰鬥。

  天大亮了,戰士們在樹林子裡看到南北兩面山上到處都是土匪,足有四百多人,是我指戰員人數的十倍之餘。土匪在街上敲著鑼大聲喊叫:「五老爺今天回來探家了,誰敢與李家作對,就把他斬草除根。」喊一聲,放一陣槍,老百姓嚇得滿街亂跑,找地方躲藏。

  李樹敏讓二頭目李全實趴在自家的磨盤上,寫了一封讓解放軍繳槍投降的信,從南牆根提過曹紅蕭,讓他上銀錠堡去送信。曹紅蕭不去,李樹敏一槍打穿了曹紅蕭的大腿。曹紅蕭只好將計就計,忍著劇痛爬上銀錠堡與戰友們會合,通報了街上的情況。銀錠堡的同志們扳著指頭算,說曹紅蕭的弟弟曹紅林往青木川走了有幾個鐘頭了,到現在還不見援兵到來,莫不是有了什麼意外?

  近中午,土匪的槍又擊中了兩名幹部,一名戰士瞅准機會,打死了一個穿藍色衣服的土匪。土匪們再不敢貿然向山頂上沖,雙方相持,一直到太陽偏西。

  廣坪街內發生了血腥屠殺。

  那是李樹敏真實面目的大暴露,他不再遮遮掩掩,他的妻子劉芳也不再躲在幕後,兩人叫囂著跳到前臺,準備與新政權背水一戰了。

  林嵐負傷,命在垂危。

  同時被捕的還有區隊長曹天林和沒有來得及撤離的鄉上其他幹部。

  林嵐和幾個幹部被綁在鄉政府前,這裡曾經是李家的宅院,寬敞的門洞前有幾個石頭拴馬樁。李天炳在寧羌當警察局長時,這裡是人來人往的熱鬧所在。解放後,李家大院就做了鄉政府辦公地點,宅院裡有兩層磚砌樓房,曾是李家女眷的住處,現在一樓是辦公室,二樓是武工隊和幹部們的住處。敵人進攻廣坪,政府大院是他們重點攻擊對象,上百匪徒將院子圍得水泄不通。

  下午,一些沒撤離出去的群眾被集中在政府門口,大家低著頭站著,誰也不敢說話,周圍是面目猙獰的匪徒,是黑洞洞的槍口。後來據民歌手洪老漢回憶說那天的天空出現了「光煞」,薄雲彩遮住了太陽,把陽光折射成長長的線,變做橙紅,一條條從天上灑下來,將天與地渲染得很是怪誕,將熟悉的景物渲染得陌生,人們便在這陌生與怪誕中重新審視周圍的一切。洪老漢說,天上一出「光煞」,地上就有災禍發生,他這一輩子遇著過好幾回這樣的天氣,1950年6月這回「光煞」讓他記憶尤為深刻。

  鄉政府前,幹部們被捆綁著,三個人拴在一個樁子上,不能動彈,大部分人身上帶著傷,他們艱難地站立著,憤怒地注視著忙碌的匪徒。

  林嵐的頭垂在胸前,左胸洇出一大片血跡,血還在不斷淌出,順著她的半個身子,順著腿流到地上。林嵐一次次暈厥,她已記不得自己在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情況,她不覺得疼,她只是想睡覺,躺下來好好地睡。但是她躺不下來,她被緊緊地綁在石頭柱子上。

  一個穿黃呢子軍裝,頭戴船形帽的女人站在鄉政府門前的上馬石上,一手插著腰,一手掂著裹了銅絲的馬鞭,點著幹部對群眾說,看到了吧,這就是跟著共產黨幹革命的下場,想翻天覆地,想改朝換代,那是做夢!國軍並沒有完全撤離大陸,這裡那裡,到處都有我們的人在活動,我早就想在廣坪河開人肉架子,給你們一個警告,我們的人還在,我們的勢力還在,今後誰敢再靠近共產黨就跟他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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