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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魏元林說,你在想念老萬。

  馮明說他在想老萬戴著大紅花,在臺上給大夥作報告的情景,台下頭不斷地鼓掌,把個老萬激動得也跟著一塊兒鼓。有女學生上去給他獻花,他把花都拿回家,給他老婆。老婆說獻花不如獻袋米,這些人怎的這麼不會辦事情。

  魏元林指著萬老婆說,讓土匪破了相,小孩子們見了她嚇得扭頭就跑。現在老了,臉上的褶子多了,疤倒不怎麼突出了,就是太自私,沒人緣。

  萬老婆說,哪個太自私?我也是為革命流過血的,丟了七顆牙,我吃飯大半是在吞,你們哪個也吞一回試試。

  張保國說,少了七顆牙還能把酸蘿蔔嚼得嚓嚓響,偉大極了。

  馮明看著那房,仍舊是過去的模樣,只是屋前多了肮髒的豬圈,多了四處遊逛的雞和滿地的雞屎樹葉。房子旁邊荒草長得有人高,草裡胡亂扔著破膠鞋、爛瓷碗一類,看得出萬家的人不是勤快的角色。馮明努力地摒棄那些雜亂肮髒,慢慢地找回那被雪覆蓋的寧靜小屋,那被風刮得低迷繚亂的炊煙和那等待中的焦慮……

  1951年冬天,下了一夜雪,一大早老萬就跑到工作隊報告,說李樹敏和他老婆劉芳從山上下來了,在水磨坊貓著,讓趕快去抓。

  原來老萬早晨起來到磨坊外頭抱柴,看見李樹敏和劉芳從林子裡鑽出來。兩個人都很疲憊,衣裳也破了,掂著槍直奔水磨坊而來。想起廣坪鎮街上發生的事,老萬扔了柴火,轉身就跑。

  李樹敏喊住了他說,老萬,你是我舅家的長工,我不難為你,我兩口子在你這兒歇一會兒,你要把我們報告了,我就打死你老婆。

  老萬看眼前的李樹敏,戴著棉帽子,腰裡纏根布帶子,將棉袍的一角高高地別在帶子上,手裡揮舞著一把銀亮手槍,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老萬沉住了氣,說他不會幹報告那樣的事,再怎麼說五少爺也是東家的外甥,東家的外甥也是東家,五少爺想做什麼儘管吩咐就是了。說著把兩個人往屋裡讓。

  劉芳跟在李樹敏身後,左右手各掂一把擼子,情緒有些低落,一雙眼睛使勁朝著北邊的林子裡看。林子裡雪霧迷蒙,一片昏暗。李樹敏讓她趕快進屋,她還是朝林子那邊走……

  老萬說,除了一座墳,那邊啥子也沒有。

  李樹敏一把拉住她說,這大的雪,啥子也看不出,算了吧。

  劉芳說,你懂什麼……

  李樹敏說,我怎的不懂,我什麼都懂,人死如燈滅,走便走了,想也沒用。

  讓老萬不解的是,在那一時刻,劉芳的臉上竟然有了些許柔軟的東西溢出,眼睛也變得濕潤,說話的聲音也輕柔了許多。進了屋,劉芳臉立刻變了,呵斥著讓老萬老婆給做飯。老萬老婆一見劉芳,如同見了吃人的夜叉,嚇得直哆嗦,火也點不著了,大冷天,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流。劉芳踢了老萬老婆一腳說,我也不開你的膛,你怕什麼!

  李樹敏問老萬,解放軍是不是常上這兒來。老萬說解放軍從來沒到磨坊來過,這兒太偏,離鎮還有段距離,他也不是積極分子,人家根本沒把他當個人物,連開會都極少叫他。

  李樹敏說這就好,我就在這兒暖和暖和,吃碗熱乎飯,睡一覺,外頭雪太大了。

  劉芳穿了一身碎花棉襖棉褲,包著頭巾,好像在生病。李樹敏跟老萬說話的時候她坐在火塘邊,從懷裡摸出五把細長鋒利尖刀,刀尾拴著棕紅色的細繩,刀尖呈著杏黃,如一條條細長的黃鱔。老萬知道,他遇到了「黃鱔尾」的人。「黃鱔尾」是近來活躍在老林裡最兇殘的一股土匪勢力,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貨色,他們的標誌就是匪首善用飛刀,那些刀的尖端都是蘸過毒藥的,就是說,只要刀碰上了人的皮肉,紮不死也要毒死。坐在火塘邊的女人是魏富堂的外甥媳婦,更是狠毒暴戾的匪首「黃鱔尾」,是在廣坪制造反革命暴亂的國民黨特務。

  劉芳將刀子在腿上依次排開,順手拽過老萬扔在床上的頭帕,仔細地一把一把擦拭。刀子發著湛藍的光,線條柔和秀氣卻寒氣逼人,老萬知道,劉芳亮出此物,是在警示他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劉芳將刀子擦拭完了,一隻只順在袖口裡,並不抬眼看老萬一眼,好像屋裡沒有老萬這個人。

  李樹敏那天是餓壞了,累極了,飯還是半生,就迫不及待往嘴裡填,狼吞虎嚥地吃了半鍋。劉芳只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捂著胸口半閉著眼靠牆坐著,塘裡的火光在她的臉上跳躍,吊罐裡的水發出噗噗的聲音,劉芳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咳嗽。老萬兩口子縮在牆角不敢動彈,李樹敏說了,老萬只要邁出房門半步,他的槍就會響。

  李樹敏和劉芳低聲商量著什麼,明顯的,劉芳的體力不支,病得不輕。李樹敏問老萬家有沒有細辛,他知道作為烹調的作料青木川家家備有晾乾的細辛。偏偏老萬家沒有,老萬家既不打荷包蛋也不做紅燒肉。

  劉芳對李樹敏說,要penicillin(盤尼西林)。

  李樹敏說在這樣的地方哪裡去找 penicillin,甭說寧羌,就是漢中也未見得有。

  老萬聽著他們說外國話,老萬不是許忠德,他對penicillin完全是陌生,雖然到後來給他老婆治傷用了不少penicillin,可他並不知道老婆用的penicillin就是劉芳在最後時刻想得到的penicillin。

  李樹敏讓老萬到鎮上去找草藥。李樹敏說他現在放老萬出去是沒有法子的法子,他的生死全押在了老萬身上,他走到了這一步,也是山窮水盡了。李樹敏拿出一塊懷錶,交給老萬,說他身上值錢的就是這個了,讓老萬收著,說這塊表抵得上五畝水田。老萬不要那表,老萬這個時候萬分的清醒,他拍著胸脯讓李樹敏放心,說老婆在五少爺手裡,他是一點兒風聲也不敢走漏的,他老婆肚裡懷著五個月的孩子,兩條性命,全交給五少爺,他老萬對五少爺是絕對忠心耿耿。

  劉芳對李樹敏說,這個人肯定會去告發。

  李樹敏說,聽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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