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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其實馮明的話完全是多餘,押出門的魏富堂和李樹敏哪裡喊叫得了,哪裡張望得了,一根麻繩將他們的脖子緊緊地勒著,押解他們的軍人都是訓練有素的,哪容得他們的頭有半點抬起。可是,在出了門以後,還是鬧出了一點兒小風波。

  問題出在橋上,一行人上了橋,十幾雙腳踏在厚厚的柏木板上,發出了咚咚的聲響。魏富堂被人拽著曳著,吭哧吭哧喘著氣,明顯地踏出了不和諧音。馮明看見鄭培然還提著糨糊桶站在那裡,因了鄭培然和糨糊桶及那些紅紅綠綠的標語,那段橋面就顯得有些狹小,押解魏富堂的隊伍不得不放慢了速度。馮明奇怪,在押解犯人這一嚴密周全的行動中,怎的忽略了橋面的清理和警備,致使這一關鍵地段出現了鄭培然和幾個觀望者。這邊押解魏富堂的隊伍已經走上了橋頭,那邊橋上的人還站在橋中間,讓他們退去已經不可能。好在橋上的觀望者以婦孺居多,對安全不會構成威脅。押解隊伍在走近鄭培然的時候,馮明看見鄭培然的身後站著一個穿著藍旗袍的年輕女子,女子皮膚白皙,拿著一疊棉紙,靜靜地看著他們走過來。隨著隊伍的行進,觀望者紛紛後退躲閃。女子沒有動地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好像那兒就是她的位置,她就應該站在那裡。馮明知道那是誰,女人的出現引起了他的警惕,他的手伸向了腰裡的槍,做好了發生惡性事件的準備。

  魏富堂走過女子身邊的時候,猛地一側臉,目光正好和女子相對。女子的目光是柔和平靜的,沒有憤怒,沒有卑怯,沒有哀怨。女子滿頭烏髮襯托著藍天白雲,那應該是留在魏富堂人生道路上的最後畫面之一。後來馮明分析,魏富堂的側目不是偶然。女子那雙穿著皮鞋的腳,有別於當地任何女子,魏富堂對此是熟悉的,當那雙腳在魏富堂的視線中凸現時,魏富堂立刻明白了,是誰在這裡等待他,跟他做最後的告別。他不能不回應,冒著絕大的風險他側過臉來,只這一下,讓他付出的是繩子更緊地勒進脖頸,幾乎讓他窒息的疼痛和推搡。

  3

  五十四年後,馮明和鄭培然在青女家的院子裡又談起這件事情的時候,鄭培然竟然矢口否認。他說他從來就沒刷過標語,他一直在操場上的學生隊伍中坐著,跟大夥一塊兒喊著口號,根本沒看見押解魏富堂的過程,也不知道有女人站在他的身後。馮明說鄭培然記錯了,鄭培然明明在橋上,擋了魏富堂們的路。鄭培然說他沒記錯,他的記性是青木川最好的,到現在他還能背出富堂中學的校訓。這個校訓除了他以外,青木川再沒人記得了。馮小羽問富堂中學校訓是什麼。鄭培然說是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馮明說這個校訓不好,充滿迷信色彩,修道修道的,像是老道似的。鄭培然說校訓是女校長謝靜儀挑選的孟子的話,這個「道」是天下之道,自然之道,人生之道,跟道教沒有關係。馮小羽問鄭培然,女校長是不是穿旗袍。鄭培然說女校長自然是穿旗袍的,青木川穿旗袍的女人有兩個,女校長謝靜儀,魏老爺的女兒魏金玉。馮小羽問哪個穿竹布藍旗袍。鄭培然說他所見的旗袍都是藍色的,那時候他好像沒見過其他顏色的旗袍,什麼布的不知道,他不關心這個。

  馮小羽說她要到橋上去看看,說不定藍旗袍還在那兒站著。張保國說作家說話就是藝術,讓人浮想聯翩。

  其實張保國心裡在說,這個女人說話雲遮霧罩,不著調!

  馮小羽出了青女家大門,迎面看見了那座橋。昨天天黑,從河邊路過,忽略了這座建築。木石結構的橋橫跨兩岸,「風雨橋」三個大字剛健遒勁,氣骨崢嶸。橋下川溪清澈見底,水汽蒸蒸,托出橋樑的斗拱飛簷,青瓦雕欄,好一座美橋!就想美國《廊橋遺夢》那個電影,轟動得不得了,一個單調的木筒子橋,也小題大做,大驚小怪地好啊好,要是把青木川的廊橋搬過去,那個愛情故事不知會怎樣翻哩!

  橋下,兩個女子蹲在溪水邊洗菜,昨天同車來的那個紅頭髮正倚在橋欄杆上往下丟石頭,下邊的罵,上邊的嘻嘻笑……

  許忠德老漢從橋那邊走過來,趕著要參加馮明的座談會。馮小羽說人不齊,暫時開不起來,有鄭培然在那兒陪著說話呢。許忠德說鄭培然什麼也說不出,鄭培然患了老年癡呆症,早先的事情一大半記不清楚。有一回會上發言,控訴舊社會,又是浮腫又是要飯,把人聽得淚水漣漣。一問是哪一年,1961年!馮小羽說鄭培然卻把「Microsoft Word」談論得頭頭是道。許忠德說那是鄭培然通這路,鄭培然要是不留在青木川他能當科學家,發明宇宙飛船,中國第一個上太空的不會是東北人楊利偉,得是青木川的鄭培然。

  馮小羽稱讚「風雨橋」三個字寫得好,問是誰的書法,許忠德說,在下不才。

  馮小羽說這老舊滄桑的橋跟「風雨」的名字相得益彰,般配極了。許忠德說橋也改了許多回名字,各樣的人在上頭也題過許多回字,換來換去,還是「風雨橋」貼切。馮小羽問橋是什麼時候修的,許忠德說六十多年前,那時他是個少年,也是參加了修橋的。

  許忠德說,修橋時青木川的青壯全部出工,工具自備,為自己建橋,一律不計報酬。魏富堂充任監工,全鎮的人幹了幾個月,才把橋板鋪上。有天早晨魏富堂到工地檢查,橋下頭的人在抹橋墩的縫子,上頭的人在挑水灑橋面。魏富堂剛從橋這頭走到那頭,橋就塌了,橋上的人受了重傷,橋底下的全砸死了。屍體打撈上來,齊刷刷擺了一河灘。青木川人說,若不修橋也死不了這些人,祖祖輩輩趟水渡河也沒見把哪個淹死。修橋做啥子麼!一多半人不想幹了,魏富堂說青木川的爺們兒不能這樣母氣,人死了橋還得修,人可以趟水,貨物進進出出難道也要下水?青木川要發展,道路是第一的,修橋不能撂下。磚橋塌了再修一座石頭的,搭上簷篷能遮風避雨,比塌了的更好。百姓還是不幹。魏富堂動用了自衛隊,武裝押著大夥幹。山裡的百姓就是賤,槍一逼,誰也不說什麼了。很快,河壩裡響起了敲石聲,吆喝聲,鑿好的石條都集中到橋跟前來。每天天一亮就出工,街上的人,四溝三壩的人都集中到工地。數丈長的木頭拖架,拖上厚長的大石板,百多人分開左右拉著纖繩,前拽後推,喧聲震天。魏漱孝的老子嗓門大,爬上樹尖帶著大夥喊號子:

  大石頭喲,小石頭喲,

  大家攢把勁兒喲,

  滾起來喲,像豌豆喲,

  修橋為子孫喲……

  許忠德在訴說建橋過程時很投入,把號子喊得很有節奏,雖說是在魏富堂槍口威逼下,但對那時的勞動場面還是充滿嚮往。許忠德說這座兩柱三孔的大石橋,橋基深入河床有一人多深,石頭縫隙是灌了鉛的,橋上的木頭是整塊三寸厚的柏木……六十年來,經了無數次洪水,橋的基座至今紋絲不動,毫無改變。

  說著許忠德把馮小羽領到橋墩前,看上邊的刻字。一塊大青石上清晰地刻著:「子孫後代永享通暢」,字跡七扭八歪,沒有章法,大概是魏富堂本人親筆。一看後頭的落款被鑿掉了,馮小羽問誰把落款敲掉了。許忠德說除了你父親還有誰!

  馮小羽說她來之前看過青木川解放初期的上報材料,說魏富堂為了運輸大煙,特地修了這座橋,說是為民其實是為己。修橋的時候他親自監工,搬了太師椅打著陽傘坐在河邊,飯也不回家吃,每天讓廚子把飯送到工地。他一邊吃一邊不錯眼珠地盯著修橋百姓,誰不賣力氣,誰偷工減料,拉過來就是一通揍,活計幹得稍不滿意就推倒重來。老百姓幹重活,吃的是粗米酸菜。他坐在高處指手畫腳,吃的是大魚大肉,老百姓怨聲載道,恨透了這個惡霸。修橋砸死的六條人命,作為血債成為置他於死地的罪證之一。

  許忠德說,事情看怎麼說,魏富堂修橋為自己也不是沒道理,受益的是他,也是全鎮百姓,他死了,橋可是還在呢。沒有魏富堂的「不錯眼珠」,便沒有六十年的「紋絲不動」。現在的工程監督員要是有當年魏富堂一半心勁兒,全國也不會出現那麼多「豆腐渣」。哪個工程不死人呢,煤礦一炸,嘩啦啦,百十人上不來了,把哪個礦長書記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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