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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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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坪是道光五年在儻駱道上建立起來的「城」,距青木川一百里,人口最多時是光緒八年,城裡有居民兩三千。這裡有官辦的板號,私人經營的店鋪,城東有木場、鐵場、紙廠,城南有漢白玉礦。查溯山民們的來歷,大多是逃難、避禍的外來流民,他們性冷多疑,根基膚淺,從治理來說,成為當地政府一件很麻煩、很棘手的事情。殺人如麻的盜匪,在外邊不能伏匿,多潛于周圍深山,成為隱患,成為佛坪的威脅。秦嶺山地有它自己獨特的小氣候,往往是山外大旱山內豐收,成為鮮明對比。所以一遇山外饑饉之年,逃難的人千百為群,扶老攜幼,拖家帶口,絡繹不絕,順著山道迤邐而來。他們夜宿祠廟山洞,荒野密林,取石支鍋,拾柴造飯。遇到當地農戶,便租賃土地,借糧作種,臨時搭蓋草棚,以蔽風雨。老林地僻潮濕,陰氣過凝,狐狸所居,豺狼所嗥,收穫頗為不易。顆粒無收者,亦不悲,繼續前行;數年有獲者,典當山地,漸次築屋,安頓下來,改流民而成土著。

  秦嶺山地,永遠是流民多於土著,在佛坪出現個把陌生面孔不是新奇事。

  這年冬春交接之時,佛坪縣城發生了一件大事,這件事徹底改變了這座城池的命運。

  三月,山裡天氣還很寒冷,坡上的積雪還沒有全部融化,山陰的冰還在堅挺地垂掛著,巴蜀的暖風為高聳的魯班寨所阻擋,成為那邊頻繁的雨水,成為這邊濃郁灰暗的陰雲。男人們窩在火塘前烤火,商量著狩獵的事情,女人們用鐵片刮削著長了芽的洋芋,準備天晴曬成洋芋片,以解決糧食的不足。東門內的賭局「榮聚站」傳出賭徒們忘情的吆喝聲和叮噹的擲骰子聲,烏煙瘴氣的客棧裡塞滿了佛坪的賭徒,參賭的有城內的閒人兒,有守城的兵丁,也有不知從哪兒來到哪兒去的「閑打浪」。面孔有的熟悉有的陌生,無論熟悉與陌生,只要在賭桌上相遇,用不著介紹,都會成為對手和知音。

  聚賭的人中有魏富堂和鐵血營的幾個鐵杆弟兄。魏富堂沒有參與賭博,他在角落裡,不動聲色地看著吆五喝六的人們,他的一雙眼,閃爍如星,透出了警覺與不安。他和他的弟兄們,化裝成各色人等來到了佛坪,住在榮聚站,他們不能直接折回青木川,為了保存這點有生的力量,他們秘密地在地僻人雜的佛坪等待時機。在這天的賭桌上,魏富堂發現了一個異常生疏的面孔,其實他對往來榮聚站的人都不熟識,但唯獨這個人引起了他的注意。此人鞋上的殘雪,說明他來自南部的魯班寨,那是一處險峻的高山,即便到六月,那雪也是不化的。魯班寨上沒有住戶,連獵戶也極少闖入那個領地,來人腳上沒化的雪說明他是以極快的速度下山,一刻不停直奔賭場的。

  行動這樣急迫,必定有明確的目的……

  賭局西邊隔著學署是縣衙門,縣衙的院子裡卻早早透出了春意,內院恕德堂窗前那株單薄的迎春花,羞怯怯地張開了兩三朵花蕾,在料峭的風中微微顫抖。縣知事車正軌站在花前有些時候了,東邊賭局喊叫和西邊監獄撕心裂肺的慘叫幾乎同時傳入這寂寥的庭院,這些聲音對他來說已經司空「聽」慣,正如那潺潺的水聲和鳥兒悠然的長啼。車正軌的心在他的花上,花是他上任的時候從東面財神嶺的財神廟移來,親手栽在這裡的。迎春三年來一直沒開花,半死不活的,現在他要走了,花竟開了,他認為是一種吉兆,明天他便可以名正言順地逃離這寂寞荒蠻的老城了。迎春花,在佛坪人心目中不是吉祥的花,儘管它開在百花之首,儘管它的嬌豔鮮嫩為嚴冬帶來春的氣息,但因為它常常生長在墓地墳前而為老百姓所厭惡。車正軌不在乎這些,他認為花就是花,不要添加任何附會,從愉悅性來說,迎春和牡丹的效果是一樣的。

  車縣長在佛坪的任期已滿,行裝前日就打點好,單等新知事張治來接班,交接手續一辦妥,他立即回漢中交差,之後回老家休整半月是必要的,看看妻兒,聽聽秦腔,會會朋友,充分地享受那種久違了的「文明」生活……一想到馬上就要離去,他有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感,四周重疊的山嶺,艱險的道路,單調清苦的物質生活,理不清的政務捐稅,連年的自然災害,日甚一日的種煙販煙問題,侵擾不斷的匪患,讓他心神疲憊,嘗夠苦頭。初來時還抓過幾個販煙的,在西門外的滾水壩砍了,不讓收屍,暴曬三天,以儆眾人,就這煙也沒禁住,事情反而越搞越難,越扯越複雜,讓人頭疼,他也沒了心勁兒。現在好了,終於熬到頭了……

  車縣長抄著手,看著他的花,打發著他在佛坪任上的最後一天。

  新知事張治是掌燈時候到的。張知事進門的時候臉色不那麼好看,說翻越秦嶺冰坎是爬著過來的,一包行李還滾到澗裡去了。他從來沒碰到過這樣的事,從來沒走過這樣的道路,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半死不活的天氣。直到邁進「恕德堂」門檻,他的腿還在發軟,看到車正軌,絕對是見到了親人一般,拉著車的手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當晚,新舊兩個縣長在幽暗的縣衙裡對飲,沒有誰相陪。張縣長為車縣長送行,車縣長為張縣長接風。菜是山菜,酒是濁酒,如豆的油燈,半熄的火盆,兩個縣長默默地喝著……也沒有什麼言語,彼此都顯出了難言的疲憊,一個是心累,一個是身累。說好交接手續明天一大早進行,屆時縣書記長及各科科長都要參與。

  早早地睡了,兩個縣長打對頭睡在二堂的東間。秦嶺以南沒有睡火炕的習慣,一張唯一的帶帳子的大木床是為縣長準備的,他們就擠在一起,擠在縣長級別的床上。他們蓋的是公家招待來客的被子,因為舊縣長的行李已經捆起,新縣長的行李還沒有展開,兩套行李清楚地分作兩堆,堆放在二堂的地上。月亮從雲縫間露出,透過窗櫺照在上面,反出了陰冷的光。

  許是被子的緣故,兩個縣長都感到氣味的陌生,睡得並不踏實。

  那日半夜,佛坪的城門悄悄地開了一道縫,閃進一撥動作敏捷的人,這些人無聲無息直奔縣衙。老百姓聽到幾聲狗咬,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和低聲的呵斥,很快一切又歸於平靜。山民們對這些微小的響動沒有在意,早晨醒來時,人們從縣衙進出人物的異常神色上,從那些沒頭蒼蠅一樣的行政人員身上,從那些交頭接耳的兵丁臉上,知道本縣發生了大事。一打聽,是車正軌、張治兩任縣太爺被土匪劫走了。留下話來,讓佛坪的人拿魏富堂去財神嶺換取兩位縣太爺。

  一時,佛坪城內人心惶惶,人們都奇怪,一縣的武裝,竟然沒保護住自己的首腦,眼睜睜看著縣太爺被綁架。知情者說,守城官兵一共不到三十人。那晚來偷襲的土匪,有快槍,有短槍,裝備十分精良。有內線,偷偷開了城門,一行人輕車熟路直奔縣衙……城裡的人太散,太雜。

  佛坪人上哪兒去找魏富堂?他們連魏富堂是什麼模樣也說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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