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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拴驢和倆雙胞胎看見麥子收拾的行李,都很奇怪。拴驢說,咱們來時不是說好了,完了事俺先回去,你再多待幾天嘛,怎麼俺還沒說回你就說回了?

  麥子說,姑奶奶老了,老了的人就戀家。

  斧子說,奶,您別為昨天的事生氣,我始跟我叔不是都沒說什麼嗎?

  麥子說,奶奶剛強了一輩子,奶奶不賤。

  斧子說,奶,您別往心裡去,咱老王家也不都是後窩的,還有我爸和我們呢。

  鉋子說斧子這話說得不合適,斧子說又沒外人。鉋子指著牆上大妞的相片對斧子說,咱那位奶奶對你也不錯,可沒把你當前窩的看,你說話不能昧良心,我看你是念書念糊塗了。

  斧子說,我一點兒也不糊塗,你是一直在這個院裡長大的,你是嫡系,我怎麼說也是外圍。

  鉋子說,一邊待著去,整個一個不熟。又對麥子說,奶奶,昨天我有事,沒顧得上過來看您,今天我開來了車,帶您上八達嶺轉轉去。

  麥子說,逛什麼八達嶺,就是一片山罷了,要說山,咱們老家有得是。你們都忙,都有自個兒的事,俺在這兒待著讓你們都不得安生,俗話說客走主人安,你們安了,俺也安了。

  拴驢說毛主席都說了,不到長城非好漢,咱們不能當孬種。麥子說沒上過長城的多了,都是孬種?拴驢說,您就不想看看長城上那磚,看看那磚的成色?

  麥子說,你看就行了,俺還是想回去。這回去以後,俺就把磚廠全交給你,俺也該好好想想俺自個兒的事了。

  斧子對鉋子說奶還生昨天的氣呢!昨天李曉莉欺負咱奶,不讓咱奶在王家當奶。

  拴驢說,不讓當奶也是奶!

  鉋子說,你讓我說什麼,該說話的是爺爺,連咱爸都沒說話的份,你們在這兒瞎攙和什麼。

  拴驢說,俺也看出來了,你們家那些後窩的不大歡迎俺姑奶奶。俺看,俺姑奶奶還是回去跟著俺過,在俺那,姑奶奶活得舒心、充實、自在……

  斧子說,你懂什麼?這是名分!

  麥子說,你們都別說了,俺不愛聽。

  年輕人還是要上八達嶺。問及王滿堂,麥子說一大早就出去了,說是上市政府遞狀子。鉋子問他爺爺要告誰?麥子說告政府。鉋子說這老爺子是閑得厲害了,沒事找事呢。正說著王滿堂疲憊地進屋,將手上的黑人造革兜往桌上一扔說連傳達室也沒進去,大門口有兵攔著,一聽說是送狀子的,讓去信訪辦公室,信訪室在哪兒他找了半天沒找著。麥子說政府已經定好了的事,不容易再改,別瞎費精神了。王滿堂說那不一定,五七年打了那麼些右派,不是也都改正了嗎?鉋子說那也有個過程,對任何事情總得給別人一個認識過程。

  王滿堂說,我等他們認識過來,那個古建群就沒啦!我現在做的就是要把中間這個過程揪下來,讓開頭和結尾接到一塊兒。

  鉋子說這不可能,王滿堂說可能。鉋子告訴王滿堂這個商業大廈將由他二姑墜兒來設計,光設計費就快上千萬了,您這一攬把二姑本人連她們單位的財神都給踢飛了。王滿堂說甭管誰設計,不能建就是不能建。既然是墜兒他們設計的就更好說了,他馬上就上設計院。找墜兒去。

  拴驢說今天上長城,明天再去找墜兒。王滿堂等不了明天,說明天成王府就沒啦。鉋子說,爺,您上墜兒姑姑那兒我不攔著,可您得打的去,西北郊哪,您擠公共車,晚上也到不了。說著掏出幾張票子給王滿堂,作為「的」費,王滿堂不客氣地收了。

  斧子說,我今天是特意請了假陪您和我奶奶上長城的。

  王滿堂說,我又沒讓你請假,我不領你這份情。

  斧子說,我發現您越老越倔。怪不得我三叔老跟您打,現在看也不能都怪我三叔。

  王滿堂急急火火地要上設計院了。臨走對麥子說,我上墜兒那兒去,晚上就回來,你給我熬粥,烙肉餅。

  麥子說,熬綠豆的吧,綠豆粥下火。麥子將王滿堂送至房門口說,他爹,你好好照顧自個兒。

  王滿堂說,我什麼時候沒好好照顧自個兒了,還用你提醒。

  鉋子說老爺子認准了的事,你就讓他幹,千萬別攔,你越攔,就跟上了發條似的,他越上勁。

  斧子說,說不定他哪天要給景山的亭子加個罩呢。

  鉋子說,只要國務院批准。

  拴驢還是一門心思上長城,催鉋子、斧子快走。看鉋子和斧子都穿著皮鞋,就說他住的屋裡有門墩叔留下來的一箱子旅遊鞋,一人不妨去拿一雙。斧子說准是門墩上俄羅斯剩下來的,就跑到門墩屋給他和鉋子一人挑了一雙。麥子看倆雙胞胎試穿新的旅遊鞋,就說你們這樣穿了人家的合適不?

  鉋子說,您放心,門墩沒數。

  拴驢說,既然沒數我也穿一雙。

  劉嬸問幾個小青年熱熱鬧鬧幹什麼去,斧子說上長阪坡。劉嬸說長阪坡?你們還救阿斗呢!嘴裡老沒實話。拴驢說,俺們上長城,您老不一塊兒去?

  劉嬸說她不去,說蕭爺爺點著名兒要吃炸烙值,她得給他滿世界淘換饣各餷去。斧子說這回蕭爺爺回來除了吃,沒別的。劉嬸說這是活到了頂峰了。

  麥子送走大家,先是熬粥後是烙餅,最後挎著包袱由王家出來,回身將門輕輕對好。麥子來到後院,看著修飾一新的小東屋感到了一種陌生,想起當年在這裡等待王滿堂跟她口臨州。想起與大妞在南牆下的廝打,想起在土灶上蒸出來的一鍋鍋帶紅點的饅頭……竟是夢一樣的模糊……

  麥子走過空落的院落,在影壁前停住,老剩兒似站在影壁前向她笑,老剩兒說,麥子大媽,您得照顧好我師傅……

  麥子一定神。

  是影壁上那只活潑的免兒。

  麥子毅然走出了大門。

  王滿堂回來的時候,麥子早走了。肉餅已經變冷,粥也凝固在鍋裡,王滿堂設了任何吃的欲望,一人坐在八仙桌前昏黃的燈光裡,顯出了衰老與孤獨。讓當年結髮的老妻就這樣滿懷委屈地走了,一句話沒說地走了……他感到對不起麥子,想著想著,一行清淚由王滿堂蒼老的臉上流下來。

  劉嬸給王滿堂送過一盤炸饣各餷,劉嬸貼近看了看王滿堂說,哭啦?別價呀,想讓她回來還不容易,還至於掉眼淚?以前的你可不是這樣,你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現在你那魄力都哪兒去啦?愣能讓兒女們給拿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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