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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門墩說,您那些念念不忘「隆記」的美德只能是歷史的自豪了,這些自豪也只屬￿您這一代人,跟我們沒有關係。

  王滿堂說,放屁!

  門墩說,說不過就罵人,這也是您的悲劇。好在我不在乎,有人說目前社會已經進步到喜歡聽罵的全新歷史時期,我認為這話沒錯。

  王滿堂生氣地拿起煙袋站起身就走。

  門墩說,您不再坐會兒?

  大妞說,你把你爸爸氣壞了,他真有個三長兩短,你讓媽靠誰去?

  門墩說,靠我。

  大妞說,靠你我得喝西北風。快讓媽看看,鼻子還流血不?噴,噴,你說這老頭子他怎麼就下得去手?

  門墩說,從小我爸就不待見我,說我是堵青皮牆,明兒我得查查我是不是他親兒子。

  大妞說,胡說,你不是他親兒子,我是怎麼檔子事!

  門墩撒嬌地說,媽,您是我的親媽,甭管我爸是誰,您永遠是我媽。

  門墩從櫃裡拿出一遝錢給大妞,說這是老萬緒的定金三千塊,他知道他媽這幾天為錢急得上火。大妞不敢要這錢。門墩對他媽發誓,這錢是他憑力氣掙來的,一分一厘都乾淨清楚。

  大妞說要?門墩說要。

  大妞說,那媽就要。媽還是頭回見這麼多錢。

  門墩說,媽,往後您就敞開了花吧,您兒子給您去掙。

  鉋子探進腦袋告訴三叔,他的豆粥熟了。

  門墩打聽出父親讓他氣得到西口小鋪喝酒去了,這才放心大膽青著半邊臉,腆著肚子大爺一樣地跟著鉋子到前院來喝粥。桂花將一大碗粘稠熱乎的紅豆粥端到門墩跟前,門墩間有沒有朝鮮辣萊絲兒?小醬黃瓜也行。桂花沒找著辣菜絲,只找到一根老醃蘿蔔。門墩說也湊合了,就抱著一碗粥呼嚕呼嚕地喝,燙得直齜牙咧嘴。

  梁子不知為什麼事回來晚了,李曉莉是不會為他二進廚房的,所以也到媽這兒來蹭飯。梁子讓鉋子給他來一大碗粥,指明要稠的,要那個藍邊海碗。誰都知道,那一海碗下去就是半鍋粥。

  門墩有些看不過眼。門墩說,你這是第幾回蹭了?你那屋省一頓也省不出個金元寶來,就你那個小市民出身的李曉莉,掙一個恨不得攢倆,大耙子就知道往裡劃拉,見事就躲,見便宜就沾,在院裡活得連個人緣都沒有,出來進去整個一個希特勒。

  梁子不願意搭理門墩。他知道只要跟門墩一過招,輸的准是他。梁子問爸上哪兒了,大妞說上酒鋪喝酒去了,梁子說怪道家裡這麼安靜。

  門墩說,你看看我這張臉,為安靜付出了多麼慘痛的代價。

  梁子說,活該!

  大妞問梁子這晚才回來,是不是又進貨去了。梁子說是聽文學講座去了。

  門墩說,當詩人的心還沒死哪?人家說哀莫大於心死,我看應該是哀莫大於心不死。也別說,您整天倒騰的那些鐵鍋啦,黃土啦,草繩子啦,裡頭也說不準能翻出一兩句詩來。

  梁子讓大妞獵他今天聽的是誰的報告。大妞猜不著。梁子說,是馬偉。他還記得我哪,我把當年他給我寫的信給他看,他哭了。

  門墩說,甭說,你也哭了。

  梁子說,你怎麼知道?

  門墩說,但凡能進這個圈子的害的都是一路病,症狀差不多。

  梁子問看電視的拴驢怎麼不吃。拴驢說他就愛看電視。鉋子說剛才一大碗紅燒肉,誰都沒夾兩塊,全讓拴驢一人吃了,他哪兒還喝得下去什麼粥。

  拴驢說,俺有三大愛好,第一是愛吃肉,第二還是愛吃肉,第……門墩說還是愛吃肉。拴驢說不對,第三他愛錢。

  梁子跟桂花談起了修繕故宮角樓時,霜降姐夫送來的臨州金磚。梁子說臨州既然有黃河細土,幹嗎不充分利用它們來燒磚?桂花說制金磚的手藝只有麥子姑家的人會,也成立過磚廠,讓上邊割尾巴給割了。那時候全是手工製作,古建隊用得量少,還能做出來,要是大批生產就得等拉上電了。麥子姑也有想法,跟大夥商量著辦廠,現在國家給了政策,說是可以私人辦企業了。梁子認為這是一條致富的路子,從銷路來說,他們土特產門市部能經營白灰、黃土就能經營磚頭。

  王滿堂為門墩的事來到了古建隊的辦公室。辦公室的牆上,很明顯的位置掛著美國某市建造的中國牌樓照片,這就是柱子他們的施工隊最近在美國建築的項目之一。金碧輝煌,龍鳳合璽的中國牌樓,在陽光下光彩照人,熠熠生輝,把周圍的樓房比得沒了顏色。

  古建隊現在改為古建公司了,下邊成立了幾個分公司,各公司經濟單獨核算,一切都與王滿堂在的時候不一樣了。大攤兒現在是總公司的經理,管的攤子真成了大攤兒,忙多了。師徒倆見面,自然說了不少過去的老事,後來大攤兒拿出了老蕭當年的筆記本,說這個東西還是在王滿堂那兒擱著合適,檔案部門說這個本子歸不了檔。

  王滿堂百感交集地接過本子。本子還是原來那個小本,老蕭卻已經不知所終,一晃十幾年過去了,物是人非,王滿堂一個勁兒地責備自己……怪我,還是怪我……

  大攤兒讓師傅以後沒事就常來公司,要找他就照著名片上的號碼打電話,上邊是公司的電話,老有人值班,下邊是家裡的電話,媳婦老在家。

  王滿堂說,我要抓門墩那個小兔崽子也是這個電話?

  大攤兒說他要跟師傅說的也正是門墩的事情,門墩已經快三個月沒上班了,下邊反映很大。有幾個青工跟著他學,上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把公家的事不當事幹。老石已經退了,昨天新上任的書記跟他談過了,要整頓紀律,打擊不正之風,特別提出了門墩的事,看起來不處理不行了。

  王滿堂說要處理門墩,怎麼處分都行,千萬別把他開除了。他鬧是鬧,可他的手藝在年輕人中間可是拔尖兒的。

  大攤兒不說話,只是抽煙。

  王滿堂說,大攤兒,你我師徒多年,你也知道,師傅從來不張嘴求人,這回你就看在師傅的份上,看在你師母疼你的份上,讓門墩留下來。

  大攤兒說,師傅,您這是何苦?這麼大的事,連門墩本人都不出面,您替他求情,師傅,黨委會都研究過了……

  王滿堂說,師傅也知道這麼低三下四的丟人,誰讓師傅養了這麼一個不爭氣的兒子呢?好在師傅不是跟外人,是跟自己的徒弟。大攤兒,不說別的了,你就看看牆上的這個彩牌樓,念柱子領著一幫人在國外為咱們公司爭光露臉的辛苦上,給他的兄弟一次機會。

  大攤兒很為難地說,師傅,要不您讓門墩來隊上一趟,我最後再跟他談談。

  王滿堂說,行,我一準讓他給你認錯,在全體大會上做檢討。

  電話響,大攤兒接電話,撂下電話大攤兒讓王滿堂再坐會兒,說馬上給他看一件東西。一會兒有秘書將一張紙交給大攤兒,大攤兒看也不看,照直遞給王滿堂。

  王滿堂低頭一看,嚇了一跳。

  是王國強的辭職申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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