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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大妞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來找梁子,她對上這兒來不抱任何希望。

  李曉莉在鏡前瞻前顧後,從鏡子裡她看見婆婆進來了,一張臉頓時變長了。大妞叫了聲曉莉……李曉莉用鼻子嗯了一聲,沒有一點熱情。大妞在李曉莉冷漠眼光的威懾下不知說什麼好,也不知怎麼說好了。

  李曉莉說,您也別不好張嘴,我知道鄉下那娘兒倆是幹嗎來的,他們是來要錢的。大凡沾了農村的親戚,你這兒就是驛站,就是銀行,屁大點事也跑來找你,好像你是萬能的主。我媽說得對,找婆家千萬不能找鄉下出來的,首先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就應酬不起。

  大妞低聲下氣地告訴李曉莉,她已經答應人家了。

  李曉莉說,這怪您面皮軟,拉不下臉。他們張嘴就八百塊,獅子大張口,您看我屋裡的全部家當值八百不?我和梁子一個月通共才掙七十二,我們就是不吃不喝,一年也湊不上八百。我不像您,明明沒有還要充闊佬。

  大妞說,我是想你手裡有多少就幫多少。大傢伙兒湊湊……

  李曉莉說,他還得起嗎?

  大妞說,你要這麼說,媽也打不了保票。但是,只要他們給咱們還,無論多少,第一撥總是你的,媽能給你打這個保票。

  李曉莉說,您這是拿錢打水漂,別說沒有,就是有也不是這種借法……

  李曉莉回頭看,大妞不知什麼時候出去了。

  借了一圈沒借來,大妞坐在炕沿上,自個兒跟自個兒發愣。怎麼辦呢,八百塊上哪兒弄去啊……

  王滿堂沒有大妞那麼心思重,他閒不住,找了個小笤帚,刷磚雕影壁上的幹泥。周大夫說過到醫院借錢去,那就踏踏實實等他的信兒,辦得順利他今天就能把錢給王滿堂借回來。周大夫說了,要補發得給他補九千,王滿堂真不知道周大夫這九千該怎麼花。跟九千比,預支八百當然是小意思,但是王滿堂擔心的是人家不給周大夫平反,要那樣一切就全泡了湯。周大夫說不可能,中國有名的大右派都恢復名譽了,他一個選舉出來的,帶有捨己救人性質的掛名右派,不值當國家為他單獨成立一個殘留右派管理委員會。

  老石和大攤兒來看王滿堂了。大攤兒見王滿堂在清理糊過泥的影壁,就幫著師傅幹。小掃帚掠過影壁上那只活潑的兔兒,大攤的手停了,他撫摸著小兔想起了老剩兒,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王滿堂說,我每天出來進去,一看見這只兔就想起他。多少年了,他天天在這看著我,跟我說,師傅,您得好好兒的。我就說,你就在這兒歇著,哪兒也別去,師傅跟你就伴兒。

  大家就都看那只兔兒。

  老石和大攤兒是為門墩來的。老石拿出一張病假條給王滿堂,假條上面寫著:王國強二度心衰。

  王滿堂氣得哆嗦,用不著他說什麼,明眼人一看假條就是假的。

  大攤兒說,門墩是個聰明的孩子,近幾個月沒上過幾天班,昨天又讓鉋子送來張假條,說已經病得起不來炕了……

  據王滿堂所知,門墩天天上班,早出晚歸的,見天回來累得賊死,讓他媽給開小灶,別人吃一條小鯽瓜,他得吃五條。老石他們也想著門墩不會在炕上躺著,隊裡有人反映門墩在外面幹私活,具體說是給一個叫老萬的商人蓋四合院,手底下糾集了幾個青工,其中也有鉋子,成立了一個小包工隊了。他們今天特意來「探望病人」,果然,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王滿堂說,門墩膽子不小!這擱「隆記」,是要除名的。

  老石說還是以教育為主,也不光是門墩,眼下青工很多都不安心本職工作,尤其是建築行,嫌這行普,嫌掙得少……王滿堂感歎地說,當初剛解放,咱們古建隊修午門四個角亭子,修東直門,修角樓,活多苦,也都是年輕人幹的。他那個時候就沒人嫌累,沒人嫌掙錢少,現在真是人心不古了。

  當務之急是要加強青工思想教育,讓他們熱愛本職工作。老石希望在這一點上王滿堂能配合隊裡,把工作做好。王滿堂說沒問題,隊裡拿門墩開刀,他決不擋著攔著。

  王滿堂從大攤兒那兒還得知,後院修東屋用的沙石木料,油漆玻璃,大部分都是門墩從隊裡拿的。王滿堂當時臉就漲得通紅,就好像他自己偷了隊裡的東西讓人當場抓住一樣,臊得抬不起頭來。他一輩子堂堂正正,老教育別人「平不過水,直不過線」,自己的兒子倒七扭八歪,丟人丟大發了!

  王滿堂說門墩偷了隊裡多少東西,他照價賠償,這個月從他的工資裡扣,這月不夠下月接著扣。王滿堂說他幹了一輩子泥瓦匠,沒捎帶過一把沙子,沒拿過一塊磚,沒想到……他一直以為他跟梁子一樣,修房是從鋪子裡買來的料,誰想……都是偷的……

  桂花閑著沒事,替大妞把所有的被子都拆洗了。大妞在院子裡幫著桂花將許多被單晾開。桂花說她想儘快就回去。大妞聽了心裡一急,說拴驢還沒有去過頤和園……

  王滿堂送老石他們回來,在院裡喊,鴨她媽,你準備錢吧!

  大妞奇怪地看著王滿堂,王滿堂氣急敗壞地說,你那個寶貝兒子翻蓋後院東屋的料都是偷的!隊裡今天找上門來了,現在各隊都施行了經濟承包責任制,這錢是無論如何得給人家補上。

  大妞問得多少?王滿堂說少說也得幾千。大妞一聽便了,氣立刻就喘不上來了。桂花見大妞這樣,慌了,問要不要上醫院?王滿堂說不礙事,這是老毛病了,一會兒就過來了。大妞靠著王滿堂坐下來,王滿堂用手摩挲大妞的胸口,桂花端來熱水,王滿堂接過水,用嘴吹了,細心地一點點喂進大妞的嘴裡。

  一陣風吹來,吹動大妞鬢間零亂的白髮,幾片黃葉飄下。

  臺階上,一副老夫老妻相濡以沫的晚景。

  這情景感動了南屋的劉嬸。劉嬸抬頭望去,北京秋日晴朗的天空,棗樹葉子已經發黃脫落。劉嬸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孤單……劉嬸端著一碗熱牛奶給大妞送過來,大妞靠在床上說她已經好多了,當時不知怎麼的眼睛一陣發黑……劉嬸讓大妞喝點奶,說大妞是營養不夠,有好吃的都讓給孩子們吃了,虧了自己。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事到今天,她也看出來了,千好萬好,不如自己的老伴兒好,這個知心,那個知心,不如自己的老伴兒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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