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全家福 | 上頁 下頁
六〇


  王家用柱子給的錢,自己又添了點,買了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那台電視的牌子是「昆侖」,這個「昆侖」大概跟老蕭說的「昆侖」是一個「昆侖」。

  鉋子抱著電視往院裡走,王滿堂在後頭不停地囑咐把腳步放輕點兒,別震了裡邊的機器。門墩在旁邊護駕,仿佛鉋子抱的不是電視機是老王家的祖宗牌位。

  看爺兒三個汗流使背的模樣,周大夫問怎麼累成了這樣?王滿堂說他們從百貨大樓輪流抱著走回來的。問怎麼不坐車?說汽車太顛。周大夫樂了說,汽車顛,那這台電視怎麼從工廠進的商場啊?

  大妞給電視機縫了一個紅絨套,作為一個大件,電視機在正屋很顯眼的位置擺著。有了電視就沒了寂寞,只要一打開,電視機前立即就會坐上大人孩子,有意思的,沒意思的什麼都看,連英語講座也看,不看到電視臺上板絕不抬屁股,唱歌跳舞樣板戲,電視真是個好東西。

  頻道只有兩個,除了中央就是北京,都是很權威的,播音員個個長得漂亮,字正腔圓,不苟言笑。大夥先看交響音樂《沙家浜》,又換《地道戰》,再換還是《沙家浜》,再換是有人唱《挑擔茶葉上北京》。大家就耐心地等,耐心地聽,看《上北京》完了還有什麼新內容。

  福來說天線沒調准,淨刷啦刷啦地冒雪花。福來就調天線,王滿堂說有個影兒就行,這比聽話匣子強多了。套兒也說沒關係,說在大操場看電影他們還在銀幕後頭反著看哪。

  經福來一調,電視清楚多了。

  劉嬸放出風來,下月得讓王家自己單獨安個電錶。

  一個幹部模樣的人,陪著一個穿西服的,來到了燈盞胡同九號。穿西服的頭髮梳得油光,皮鞋也很扎眼,在小胡同裡出現這樣的裝扮,不少人以為是在拍電影。特別是那身西服,在經過了「文化革命」的北京人的眼裡是很新穎的服裝,什麼人穿西服?赫魯曉夫穿西服,艾森豪威爾穿西服,壞蛋才穿西服。無產階級革命派不穿西服。但是西服的確很精神,很提人,壞蛋穿上了也就跟好人似的。比如說眼前來到燈盞胡同的這位。

  幹部對西服說周大夫就住後院。劉嬸迎出來了,問他們找誰。幹部說他是區外事辦的薛幹事,這位是美國來的客人施啟儒,要見周大夫。劉嬸問有事?幹部說有事。劉嬸還要問什麼,想了想自我介紹是街道的治保主任。幹部噢了一聲。

  中美建交了,民間的來往慢慢就多了。西服受周大夫美國親戚之托,來北京辦事,順便看看周大夫。幹部和西服往後院走,劉嬸也隨著去。

  大妞不明白周家家裡來人,劉嬸瞎摻和什麼。劉嬸的想法是她得盯著點兒,看他們都幹些什麼。她是治保主任,她有這個責任。

  美國來的人告訴周大夫,他的妹妹還活著,現在全家移居美國,還時刻惦記著大陸的哥哥。拿出一張照片說是周女士托他帶給周大夫的。周大夫看著照片,只感到照片上的人都老了,跟他印象中的人已經相距甚遠……

  劉嬸也要看照片,想看看周大夫的妹夫穿國民黨軍服的模樣。來人說張先生五三年就退役了,目前在美國當寓公。劉嬸希罕美國也有移山的愚公,周大夫說是公寓的寓,不是愚蠢的愚。劉嬸問什麼意思,周大夫說就是在家閑著。

  來人說張先生和周女士幾次通過英國、香港帶信給周先生,詢問周先生的情況……周大夫趕緊說他一次也沒接到過他們的信息,一次也沒有!

  劉嬸掃了周大夫一眼。

  來人要帶一張周大夫的相片回去,給周大夫的妹妹,說最好要近期的。周大夫找了半天,最後從醫療證上揭下一張相片……劉嬸建議周大夫趕明兒好好照一個,給他妹妹寄去。說罷,把周大夫那張小照片拿過來了。

  ……

  大妞已經包好了包子。見周大夫送一行人出來,出於北京人的禮貌,也趕緊打招呼,說是剛蒸好茵香餡包子。吃了再走。來人感到周大夫的鄰居都很熱情、真摯,周大夫說都是多年的老街坊了,彼此就跟一家人一樣。又囑咐大妞,給他留倆包子,他回頭過來拿。

  送走美國來人,周大夫的矛頭立即就對準了劉嬸,兩人一邊吵一邊從門口走進來。周大夫讓劉嬸以後少管他們家的事。劉嬸說這是她的革命工作。劉嬸說,你別以為這是你們家的私事,沒那麼簡單。不是我攔著,你早把自己的照片給美國送去了,特務的表格上把你的小照片一貼,你說得清楚嗎?

  周大夫說,我妹妹想了我幾十年,好不容易聯繫上了,竟盼不來一張照片,我……我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呀!

  劉嬸說,親不親,階級分。親兄妹也有個階級立場在裡頭。真有什麼,置你於死地的就是親兄妹,那個江南小妹妹的教訓你還沒吸取夠嗎?

  大妞用盤托著幾個包子來說,這話聽著絕情,按這麼著,這世界上誰還能信誰?又對周大夫說,五個包子,夠你吃的了吧?

  周大夫說,夠是夠了,還缺一碗粥。

  大妞說,我管包子還管粥?湊合吧您哪。

  劉嬸說大妞剛才跟那美國來人張口茵香餡閉口茵香餡也不合適。大妞問茵香餡怎麼了?劉嬸說,讓人外頭人看了我們沒見過什麼似的,一個爛茴香,也寶貝似的掛在嘴上。

  大妞說,我就不相信他外國就不吃茵香!

  周大夫問劉嬸應該說是什麼餡。劉嬸說再不濟也得說豬肉白菜餡。大妞問豬肉茵香怎麼了。劉嬸說顯得沒水平。

  周大夫托著包子往後院走,讓劉嬸記著,趕明兒把屬￿無產階級的,有水平的菜給列個單子,大家只吃無產階級的,不吃資產階級的。

  劉嬸說,你這是什麼話?

  周大夫說,人話。

  劉嬸說,你這只什麼精來了?對,孔雀精!別想乍翅!

  劉嬸嘴裡罵著「孔雀精」,卻由自家鍋裡舀了滿滿一碗江米粥,遞給白新生,讓白新生給周大夫送去。白新生說還是劉嬸自個兒送去好。

  劉嬸說,我不願見他,一見他就要抬杠。

  白新生說,抬杠也是一種樂趣。不是誰跟誰都能抬。

  正說話間,大妞撲門而入,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護城河那邊傳過信兒來,撈魚蟲的孩子掉進河裡淹死了!白新生立即想到,他們家的套兒跟門墩他們都在那兒呢!白新生撒腿就往護城河跑。

  劉嬸一把拉住大妞,非說他們套兒是讓門墩拐帶走的,真有個三長兩短,她跟王家沒完。孩子們的事很難說是誰拐帶誰,兩人正爭論不休時,套兒、門墩、鉋子一身泥水地奔進來,劉嬸心肝肉地向套兒撲去。套兒掀開他奶奶,大聲喊,墜兒,墜兒,你快看看去吧!

  門墩咧著大嘴說,大安死啦!

  大安死了,死在夏日的一場雨後。如同當年的老剩兒,說沒就沒了。

  報紙上刊登了大安的事蹟,王滿堂特意把這張報紙從古建隊拿回家來,讓鉋子讀給大妞聽:

  「……剛剛下過雨,護城河的水很急,只見兩個孩子在水中撲騰著,順流而下,向著暗溝流去。在這危急的時刻,民警安建輝沖過來,來不及脫衣服便撲進河中,遊到其中一個孩子跟前,抓住孩子往岸上推……當安建輝把第二個孩子托上岸時,自己終因體力不支,被吸進排水的涵洞……安建輝同志是燈盞胡同地區民警,二十九歲,共產黨員,工作勤懇樸實,深得所管居民的信任……」

  這篇通訊的作者就是馬偉,是梁子崇拜的那個馬偉。

  一切安排就緒,就等新人人住的新房裡,大安的相片纏著黑紗,笑眯眯地看著來安慰墜兒的人們。墜兒不能接受這一事實,她總覺得大安是臨時去辦什麼事情,一會兒就回來……屋內,新鋼精鍋、新軟緞被、花床單、未剪完的喜字……原來是準備熱熱鬧鬧大辦一場的……就像是一首歡快樂曲,突然冒出了一個終止符,使得那快樂,那動人,那和諧猛地戛然而止。

  墜兒呆呆地坐著,沒有眼淚。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