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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第七章

  劉嬸在院裡猛喊一嗓:週一凡,你出來。

  周大夫從後院驚慌跑出,問有什麼指示。

  劉嬸說,以後每天早晨你得先把前後院掃乾淨了,再把胡同從九號到十七號的地面打掃乾淨。十七號以後到二十六號由龐家二奶奶負責,她是一貫道。這條胡同的衛生由你們這些牛鬼蛇神包了。

  周大夫問他是什麼神,劉嬸說周大夫是特務。周大夫問他算誰家的特務,劉嬸說美帝、蘇修、蔣介石。

  門墩插言說,嘿,三料特務,周叔您厲害得很哪。

  周大夫說天知道他怎麼和美帝蘇修們掛上了鉤。

  劉嬸說,你跟那個蘇修別佳不明不白,鼓搗蘇聯收音機,居心叵測;經內查外調,你妹妹是臺灣第五號戰犯,是蔣匪幫的得力幹將;還有那個江南小妹妹,過去是美國資本家中國代理的太太,是我們無產階級的死對頭,你跟她關係不正常。

  周大夫苦笑著說不出話來。

  劉嬸的革命生涯正處於高峰,她現在是街道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在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火線」人了黨,現在正一門心思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都說搞清理階級隊伍的人能上癮,就跟抽大煙似的,一天不抽兩口就沒精神。大凡搞「清理」的一天不找點「敵情」,在晚彙報的時候就沒有說道,就有虛度光陰的感覺。

  「革命者」是不能虛度光陰的。

  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大妞收拾屋子,看到了老蕭托王滿堂保存的小本子。大妞不識字,她問劉嬸這上頭是什麼東西,劉嬸看了一眼很不經意地說是過去的「豆腐賬」,就給拿走了。大妞也只認作沒用的舊賬,再沒有往心裡去。卻不知,一個無心,一個有意,把老蕭推進了萬丈深淵。這是後話。

  一隻大公雞,在晨曦中引頸長啼。

  公雞旁邊靠牆的雞窩搭得古色古香,磚雕的門樓也很有藝術特點,未完工的歇山式屋頂,已初具規模。知道的是王家門墩和鉋子蓋的雞窩,不知道的以為是哪兒搬來的土地廟。

  周大夫刷刷的掃地聲在清晨的胡同裡迴響,由遠到近。劉嬸起床了,周大夫在她家的窗戶外報告,報告主任,地掃完了,十號門口發現黑扣子一枚,十五號拐角有嘔吐物一攤,十六號山牆有兒童塗抹跡象,內容消極但不反動。劉嬸隔著窗戶伺是什麼內容,周大夫說一般常見內容。劉嬸問怎麼個常見內容,周大夫說,小五是王八。劉嬸說掃到十七號西牆了?周大夫說,報告主任,我的笤帚一掄,沒掌握住,把一貫道的也掃了。

  劉嬸端著尿盆出來了。劉嬸說,特務是特務,一貫道是一貫道,你不能混淆二者的界線。

  周大夫說,這個界線很難掌握,有時候一使勁兒就過去了。再說了,一貫道今年九十三了,特務還年輕。

  劉嬸說,這兩年我要不是看在老街坊的面上老保著你,你怕早按敵我矛盾讓人提溜出去了。南邊向陽胡同,三個右派都給送到勞改農場去了……

  周大夫說,虧得您保著我,沒您保我也沒這麼些事。

  劉嬸說,我聽你的話怎麼老是帶刺。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階級鬥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我還要添上一句,時時講,讓你腦袋裡的弦老繃得緊緊的。

  周大夫說,也不知道咱們誰的弦繃得緊。您記著,這弦要是繃得太緊了,它就斷了。

  劉嬸說,週一凡,你反動,你得把你剛才說的話寫下來,交到街道去。

  周大夫說,我說什麼啦?我沒記著我說什麼。

  大妞費勁地在院裡逮雞,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終於把那只企圖反抗的雞逮著了。大妞抱著大公雞氣喘吁吁地對周大夫說,跟您商量個事,您下班能不能帶副針管來,這樣我每天打雞血就省得跑衛生站了。

  周大夫說他沒打過雞血,不會打。大妞說衛生站的赤腳醫生都會,周大夫是正規的大大夫,能不會?

  周大夫說,我穿著鞋哪,沒打赤腳。打雞血,我真可憐這只雞,它招誰惹誰了。

  大妞說總是為了治病,好末當央兒的誰愛挨那一針。周大夫說大妞胖得都倆脖子了,會有什麼病。大妞說她有肝炎。周大夫說十年前的急性黃疽肝炎,到今天還沒鬧完呢,成什麼了?

  劉嬸說,打雞血是新鮮事物,應該努力扶植,指望著國民黨的大夫改變觀念是永遠不可能的。

  周大夫說,依你這麼說將來我們醫院得改養雞場,穿上鞋的大夫也得把鞋脫了。

  劉嬸說,這就對了,走與工農結合的道路,這是方向。

  雞的爭論還沒有結果,王滿堂怒氣衝衝大步流星地進了院,進來後二話不說,炸雷般的喊梁子。院裡的人一時都有些莫名其妙。

  大妞說,你不是013去了嗎,這又是哪一出啊?大妞從屋裡拽出了睡得迷迷瞪瞪的梁子,還沒等梁子清醒過來,王滿堂一個巴掌已經扇了過去,大妞唰的一下護住孩子,要王滿堂講清楚,憑什麼打人。

  王滿堂問梁子,二鳳呢?

  梁子說他不認識二鳳。王滿堂火更大了,繞過大妞要去打梁子,大妞左擋右攔,有幾下就打在大妞的身上。街坊們紛紛來拉勸,梁子委屈得直哭,說他真不認識二鳳。

  周大夫說現在的中學生都不上課,成天滿街晃,有早戀現象難免,教育教育就行了。大妞說就是戀了也不怕,說明她的梁子有本事。

  門墩是個聰明人,從他爸爸進來找梁子要二鳳,他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但他不說破了,他在一邊起哄架秧子。他問梁子二鳳家裡還有三風沒有,倒是鉋子提醒他二叔,就是後院那個琉璃鳳凰。

  梁子把從集福寺掠來的琉璃鳳凰從廁所東牆拿來,擱在八仙桌上。王滿堂說就是這個。王滿堂說,頭龍,二鳳,三獅子,一個不能錯,你把二鳳弄回家來以為別人不知道,沒有不透風的牆,集福寺的姑子早告訴我了。

  梁子說,我喜歡這個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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