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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蘇三說,很好吃的啦,很下飯,再澆些辣椒末,別有風味……說著抓起第三張餅。

  王滿堂和大妞都認為有必要和大女兒談一次,就這個二百五式的蘇三認真地談一次。談話以大妞為主,大妞開誠佈公地說她和鴨她爸都不喜歡蘇三這個人。

  鴨兒看了她媽一眼,沒吭聲。

  大妞說這個蘇三嘛,說他哪兒不好也不是,說他哪兒好也找不出來,就是不知道哪兒彆扭著。

  鴨兒竟然給她媽冷笑了一聲。

  大妞說,我看這個就……算了,不行咱們再……另談一個?

  鴨兒說,說行也是你們,說不行也是你們,我還有沒有我自個兒?

  大妞說,我不反對你談,可這蘇三……她實在是……

  鴨兒問實在是什麼?

  大妞說,你爸說他,說他,實在是娘娘腔。

  鴨兒說,我就愛娘娘腔。

  大妞說,我知道,你老跟我別著,好,你的事以後我不問,也不管,隨你怎麼著吧!

  鴨兒說,誰讓你們管啦?你們不管我求之不得。

  大妞只有在王滿堂跟前掉眼淚,說這個鴨兒怎麼這樣不知好歹。王滿堂說隨她去,她嫁給誰,跟父母都沒關係。

  大妞說,可那畢竟是咱閨女啊!

  王滿堂說,你看看蘇三,母裡母氣的,鴨兒竟然看上了他?

  大妞說,蘇三人倒不醜,就是嘴有點碎。

  王滿堂說,整個兒一個太監!

  大妞說,瞎說,你姑娘才嫁太監呢。

  墜兒收拾行裝,準備去學校報到。周大夫送了墜兒一把計算尺,說這把尺子曾經是他妹妹用過的,他妹妹也是搞建築的,是建築設計師,臺灣的故宮她就是設計者之一。劉嬸警惕地追問,臺灣的故宮,你那個妹妹在臺灣,我怎麼從來沒聽你向組織交代過?

  周大夫說,她原來在南京,後來隨著家屬走了,我們有二十年沒見面了。

  劉嬸說,沒見面不一定沒聯繫。別的搞建築的都不上臺灣,怎麼就偏偏她去了?敢情你每天等信,明著你等江南小妹妹,實際你是等臺灣真妹妹。這事作為一個嚴重問題,街道有必要成立專案組調查清楚。

  周大夫說,連我自己都不清楚,你們上哪兒調查去?

  劉嬸說,你是臺屬,臺灣蔣介石有什麼舉動,你必須向街道如實報告。知情不報,真出了什麼事情,就是咱們幾十年的老街坊我也保不了你。你的問題,待會兒上街道去說清楚,我現在不跟你磨牙。墜兒,這是大嬸送你的兩條毛巾,一條學習的時候擦臉用,一條勞動的時候擦汗用。社會主義新時代的年輕人不能光走白專道路,咱們的墜兒得又紅又專。

  墜兒很尷尬,周叔叔好心好意給了自己一個計算尺,惹出來這一堆麻煩,她覺著很過意不去。

  大妞說她的心裡很難受,孩子們大了,一個個都翅膀硬了,朝外飛了……周大夫寬慰大妞說,這是自然規律,任何人也無法抗拒,只有面對現實。劉嬸說周大夫的態度太消極。周大夫讓劉嬸給他來個積極的。

  大妞說,你們倆怎麼老說不到一塊兒去?

  周大夫說,我們倆上輩子是冤家對頭,沒打完,這輩子又找補來了。

  劉嬸說,不對,你又宣傳迷信思想。什麼上輩子,誰有上輩子?虧你還是個大夫,一點兒也不唯物。你還沒有從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

  周大夫說,這是哪兒跟哪兒啊。咱們是給墜兒送行來了,不是抬杠來了,都閉嘴,休戰,休戰。

  王滿堂本來要把家裡的玉墜兒送給墜兒,但是一問,那個玉墜兒還沒找著,只好作罷。孩子臨走,送了一句話:平,平不過水;直,直不過線。

  墜兒開學面臨了新的人生,新的起點;梁子開學是面臨了俄語的補考,考來考去仍是不及格,坐在臺階上托著腮發愁。大妞看著兒子的模樣心疼地說,上學期不是不及格過了嗎,這學期幹嗎還給咱不及格?這學校也是,好好的中國人,非讓學洋話,成心難為人不是?你爸倒是會兩種話,臨州話,北京話,也沒見他在學問上有多大出息。

  梁子說外語不及格,將來影響他考北大中文系。

  大妞說,學寫詩不用外語,「小耗子上燈檯」的詩都是用中國話說的,他別佳用俄語就說不了。

  梁子覺得他的媽是個大糊塗蛋,跟他媽說話太費勁,索性不理他媽了,這時門墩高高興興跑進來,報告他哥一個好消息:革命了!梁子問誰革命了,門墩說咱們革命了。梁子問革誰的命,門墩說革文化的命。梁子說文化歸文化,他的俄語還是過不了關。

  門墩說,你個傻×。文化一革命,就不用上學了,也不用考俄語了,咱們徹底解放啦!

  梁子說真的呀?門墩說可不是真的,說梁子最嚮往的北大早就不上課了,連大字報都貼出來了。梁子說這太好了!拉著門墩就往北大跑,去看那不上課的大字報。

  大妞由衷地說,文化革命好,文化革命把我兒子從苦海裡救出來了。

  劉嬸說,這叫砸爛舊的教育制度。

  周大夫說,未必就好。

  劉嬸逼過來說,你站住,你給我站住,把話說明白了再走。

  真是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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