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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別佳說,這不叫龍套,這叫列隊。

  鴨兒讓大家注意衣服整潔,注意情緒高漲,注意精神飽滿。

  別佳是個沒長性,閒不住的孩子。在門口等待的時候他看上了墜兒背後的書包,墜兒的書包是用線鉤的那種網扣書包,他在蘇聯沒見過這種書包。他誇墜兒的書包好。墜兒問他怎麼好。他說涼快。墜兒說他德性,沒正經,不理他了。別佳就跟鴨兒說,讓鴨兒也給他約一個墜兒那樣的書包。鴨兒說那樣的書包是丫頭背的。別佳說他就愛丫頭背的。

  王滿堂和老蕭在桌前坐著喝茶等待老剩兒。王滿堂說老剩兒這一走一晃幾年了,別看是個壯工,回來可是把好手,底下這些雜活交給他放心。老蕭說槍林彈雨,出生人死的,好不容易停了戰,回來好,回來就讓人放心了。

  老蕭看看表說這會兒到車站了,柱子他們迎上去了。

  王滿堂說,好像你真看見了似的。

  老蕭說,我會算。

  王滿堂看了看座鐘。老蕭說甭看了,這會兒下鐺鐺車了,正朝胡同走呢,不出兩分鐘,准到。

  王滿堂說,老蕭,人要活到你這份兒上也沒意思。

  老蕭問為什麼。王滿堂說什麼都能掐出來,連自個兒什麼時候咽氣都一清二楚,還活個什麼勁。老蕭說話不能這麼說,其實還是失算的時候多。

  這時墜兒飛奔進來告訴說:來了!

  王滿堂和老蕭以及大妞等都隨墜兒來到門口影壁前。只見柱子、老石、朱惠芬、大攤兒灰溜溜地進來了。王滿堂朝街上看,問老剩兒呢?

  沒人說話。

  老蕭的臉刷地變了。

  王滿堂還不住地問老剩兒,老石讓王滿堂冷靜一些。

  柱子說老剩兒犧牲了。

  大妞說前幾天來信不是還好好的嗎?不是說早已停戰了嗎?

  老石說,臨回國的前一天,部隊住在至東裡。朝鮮老鄉家的草房著火了,老剩兒跑去救火。先搶出來了一個孩子,又聽說還有個老太太在裡頭,他立即返回去背老太太,就在這時候,房塌下來了……

  王滿堂但住了,一句話說不出。他的嘴唇哆嗦著,已經完全失去了思維。

  大妞說,這是鴨兒他爹最上心的一個徒弟,老天爺怎麼就把他收回去了呢!

  老蕭說,他命裡犯火。我讓他往東走留神。至東裡,你們聽聽這名,至東,就是最東邊,他不出事等什麼?

  滿堂流淚了。

  孩子們靜穆地站著。

  老石打開黃書包說這是老剩兒留下的東西。王滿堂一看黃書包裡取出來的東西,心都要裂了。

  原來是一塊雕好的磚。

  王滿堂接過磚雕,來到影壁前,把它嵌在影壁的空缺之處,嚴絲合縫,與原磚渾然一體。一隻可愛的免兒直起身子伸展著小爪向著左角的月亮遙拜。王滿堂想起老剩兒的話,師傅,這塊磚雕一補上,您這小院就齊了。

  王滿堂撫著磚雕,久久不願撒手。老蕭看著磚雕說這是老剩兒給大家留下的念想。王滿堂說,沒了,一個人,好好兒的他說沒就沒了……和泥他是把好手,工長一派活,用什麼泥,不用吩咐,他早和好備在那兒了……在修角樓的關鍵時候,要鋪錫裡被,要掛琉璃瓦,泥漿最要緊,我還指望著他……隊裡就缺這麼一個人兒。

  大家看著那只兔兒,都很悲傷。

  時間一天天過去,劉家的藥鍋還在沸騰。劉嬸還在貫徹她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頑強精神,所不同的是換了服務對象。

  劉嬸潷了藥,將一碗黑湯端到福來跟前,哄他喝藥。福來問他媽這是第幾服了。劉嬸說第八十服吧。福來嫌苦。

  劉嬸說,你還嫌苦,你媳婦喝了多少年哪!

  福來苦著臉吃藥,吃完藥一張嘴,糖。

  劉嬸趕緊往兒子嘴裡擱了一塊冰糖。

  福來嘎嘣嘎嘣嚼了說,再來!

  劉嬸說,沒你這樣的,糖比藥吃得多。

  福來在治病,大妞也在治病。最近大妞的感覺越來越不好,老是胸口堵。醫院當然看過了,還做了鋇餐透視,也沒見有什麼,可大妞就是吃不下東西。有一回聽說有種叫噎膈的病就是這症狀,大妞有些害怕了,找到周大夫諮詢病情。周大夫沒說什麼給大妞號脈。

  周大夫按著大妞的寸關尺,一臉驚異。大妞說,周大夫,您要看我真沒多少日子了,您就給我說實話……我挺得住……

  周大夫告訴大妞說她懷孕了。大妞說懷孕不可能,她的月經早絕了大半年了。以她這年齡,不會再懷孩子了。

  但事實證明大妞確實懷孕了。

  四十四歲的孕婦。讓王滿堂和大妞都有些哭笑不得。

  一九五七年對於中國人來說是個很敏感的日子,同樣對於國民黨軍醫出身的周大夫來說也是一個複雜的日子,只能說是複雜,不能說是敏感。第一,在這一年周大夫被單位評為了右派;第二,當右派這天,對於周大夫來說也不能說全是黑色的,在當右派的同時他還有很大的喜悅在心底湧動,所以一九五七年就周大夫來說是個很別樣的年份。

  周大夫的右派只能說是「評」上的,不能說是「打」成了的。因為找了半天,除了他的國民黨軍醫身份以外,找不出其他任何右派言論和行動。那天醫院裡上午開了一個動員會,說上邊有精神,反右鬥爭要補課。在深挖細找精神指導下,要補劃一批右派,周大夫所在的婦產科也分到一個名額。動員之後便是「選舉」,婦產科一共四個人,要出一個右派。四個人裡一個是才從學校畢業的十六歲的護理員,一個是帶著三個孩子的女大夫,再一個是下個月就退休的老太太。四個人問了一下午,沒人發言,各有各的難處,各有各的想法。周大夫熬不住了,內急,周大夫上廁所了。就周大夫上廁所的一會兒工夫,出結果了,他是右派。

  周大夫心裡窩火,可他又沒地方發去。鑒於科室的情況,明擺著,他不當右派誰當右派?他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當就當吧。在名額報上去的同時,周大夫的工資就被降了三級。並且通知他從第二天起提前到崗,打掃門診樓道衛生。這樣的安排使周大夫沒費什麼勁,很快找到了右派的感覺和心情,用現在的話說是角色對位非常準確。所以從當右派的那一刻起,周大夫就很自覺地把腦袋耷拉下來了。

  霜打了一樣的周大夫下班走進九號,在門口,他當然要看看有信沒有,還好,有一封江南的來信。周大夫拿著信進門,碰到劉嬸,劉嬸說聽說周大夫當了右派了。

  周大夫說,是他們推舉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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