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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第四章

  一晃幾年過去了。

  九號住進了一戶蘇聯人,男的叫馬斯洛夫,是搞電力的,專門建變電站的專家;女的叫柳芭,院裡的人都叫她馬太太。老馬家還有一個叫別佳的小男孩,年齡跟墜兒不相上下,是個淘得出圈,貧得出奇的孩子。老馬家一家就住在後院當年麥子住過的東屋。三口都是很熱情開朗的人,尤其是老馬家的孩子別佳,在九號院裡竟然混得很有人緣,很有群眾基礎。他幹的那些事,比中國孩子還中國,大家誰也想不起來,這還是一個外國孩子。

  放暑假了,金髮碧眼的別佳操著一口可以亂真的流利京片子,跟梁子在玩彈球。

  別佳說,看我的,給你來個大摟拇。「大摟拇」是玩彈球的行話,除了孩子以外,大人根本聽不懂。眼見著,別佳的大拇哥一別,小玻璃球從他手上蹦出來,旋轉著向梁子的球撞去。

  梁子沖著球喊,停,停!

  球兒在相距不遠處停下。

  別佳說,喊什麼喊,別嚇著我的球兒。

  梁子輕而易舉將別佳的球擊中。別佳輸了球,從兜裡掏出另一個球給梁子。梁子不要新的,就要地上的那個。別佳不給,別佳說那是他的老母兒,不能給。梁子說別佳賴皮,別佳說再比一盤。

  梁子說,比就比。撞鐘——

  兩人將球撞到牆上,玻璃球反彈回來的落地處。算是開局點。

  不遠處,劉嬸和大妞在新安的壓水機前壓水、洗衣裳。別佳母親在宰雞,劉家的爐子上永遠沸騰著藥鍋。

  新安的壓水機給小院帶來了方便。不單是九號,就連八號、七號、對門的二十一號,都沾了光。附近的人吃水再也不用水車送,不用自己上水站去挑了。這眼井是去年經老蕭選址設計,街道和有關部門用一個多月的時間打出來的。水質甘甜清冽,比自來水高出幾個檔次。據說這口井正好在玉泉山的水脈上,所以這水和玉泉山的水是一個味兒。院裡的人就很感念老蕭,能探出水脈來,沒點真本事是不行的。北京有甜水井的地方不多,地底下的水又苦又澀,喝不成。就是在皇宮裡,在紫禁城,大大小小的水井也不少,蓋的井亭也講究。要講真能喝的水,只有東華門裡文淵閣東邊那口井,跟九號打出的這口井一樣,它也在這條水脈上。一口水井造福了一片住戶。梁子的語文書上正學了「吃水不忘挖井人,時刻想念毛主席」一課,所以梁子就對這課體會特別深。

  王滿堂和他的古建隊在跟故宮的角樓較勁。修繕角樓的工程非常複雜,落地重修,等於是重新蓋一座角樓。再說,故宮角樓的建築樣式,在中國樓式建築中是獨一無二的,十字交叉大脊歇山式樓頂,中座一個鎏金寶頂,三層樓簷,二十八處出角,十六處窩角。樓身大木,全部是金絲楠木,一榫一卯,一升一鬥,嚴絲合縫。簷角參差,高低錯落,加上各種特製的奇形怪狀的黃琉璃飾件,讓人感到這是中國建築的絕唱。

  修繕這樣的建築,談何容易!甭說修,就是看,把它的建築結構看明白了,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從筒子河邊走過的人都為那個長期用席擋住的紫禁城角落感到擔心,說這個角樓啊,它怎麼就修不完了呢?外邊有傳說,說古建隊的人把角樓拆了卻怎麼也裝不上了,裝了幾回,不是多出一塊木頭,就是少了一塊木頭。老百姓說古建隊傻眼了,工頭發話了,停工一年,讓工人四下裡找魯班去。這樣的話傳到古建隊耳朵裡,聽著挺窩火,他們覺著古建隊的面子讓那遮擋的席給丟完了。其實並不是多一塊少一塊木頭的事,角樓真正修不起來的原因是缺了一根楠木的梁、到現在還沒找到一根合適的木頭,原先那根梁已經糟朽得不能用了。

  洗衣裳的劉嬸問大妞,故宮角樓修了這麼些日子,還不見個眉目,究竟要怎麼個修法。大妞說聽說光拆下來的大小木頭塊兒就有幾萬個,編了號,再把糟了的照原樣做了,重新搭。

  馬太太問是不是搭積木。劉嬸說敢情比搭積木難多了。沒聽說過嗎?那角樓九梁十八柱七十二條脊,卯榫相連,不用一根釘子……

  大妞說,哪兒能沒釘子,少罷了。角樓的釘子用的是河北獲鹿的鑄鐵釘子,周圍灌上銀,永不生銹。四百多年了,拔出來還亮閃閃的。大妞又學著王滿堂的話說,古建這東西,你越鑽它越深,老祖宗留下這點玩藝兒爐火純青啊,想超越就得費老勁。

  馬太太說這樣美麗的樓,不知當初是怎麼想出來的。大妞說明朝建角樓的時候,可把他們老趙家祖宗難壞了,怎麼建哪?沒圖紙,全憑皇上一個夢。皇上夢見了這麼一座樓,醒了就讓工匠照他說的做出來。要把皇上的夢變為現實,談何容易?他們趙家的老祖為這個茶不飲,飯不思,正發愁呢,門口過來一個賣煙蟈的老頭。趙家的老祖就買了一個蟈蟈籠子解悶,沒想到仔細一看這重重疊疊的蟈蟈籠子,不多不少,恰好是九梁十八柱七十二條脊。他趕緊追出一看,老頭沒了,這就是魯班顯聖,來點化他們來了。

  馬太太操著生硬的中國話說,一個優美的神話故事。

  大妞說,怎麼是神話,這是真事!

  恰巧,門外又有賣蟈蟈的聲音,別佳、梁子們扔下球一窩蜂地跑出去看蟈蟈了。大妞囑咐梁子,看看那個賣蟈蟈的是不是個白鬍子老頭。一會兒,梁子提著個普通的圓孔蟈蟈籠子跑進來告訴大妞,賣蟈蟈的是個白鬍子老頭,說他買了一個,三分。

  大妞說,這麼個破籠子三分,你把它給我退了去,咱們不要。

  馬太太指著籠子說,這就是你們的角樓?

  大妞尷尬地咧著嘴。

  劉嬸問馬太太正在洗唰的雞打算怎麼吃。馬太太說烤著吃。問怎麼烤,說是用電烤爐烤。大妞奇怪老馬家能把白不呲咧的雞直接塞進烤爐,馬太太說當然還要抹鹽。大妞就教了馬太太一個吃法,從自家抓了一把花椒大料,倒了一碗醬油和料酒,用這些香料和佐料把雞醃了。讓馬太太回去再擱上點白糖,醃半天再烤,准進味兒。

  馬太太說,這樣已經很香了。

  大妞說,味還沒浸到肉裡呢。

  壓水機邊正在熱鬧著,山東的麥子抱著兩隻油雞進門了,身後還跟著一個枕著大辮子的姑娘。對於麥子的到來,大家都覺著難得,自從七年前她回了山東,到現在還是頭一回來看兒子。

  劉嬸、大妞都跟她寒暄,幾年不見,老姐妹都有很多話要說。麥子將姑娘推到前面,跟大妞說這是她娘家的表侄女,叫桂花,打小跟柱子定的親。雖說是柱子將來的媳婦,可到今天跟柱子連句話兒還沒說過。被推到前面的桂花很靦腆,低著頭,臉漲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幾個老姐妹為桂花該管大妞叫什麼爭論了半天,最後達成共識,說是應該叫表姑。於是,在麥子的指引下,桂花先叫了表姑,又叫了劉嬸,輪到馬太太了,又爭論,又統一,決定叫馬嬸。

  馬太太問「嬸」是什麼東西?梁子說是他爸爸弟弟的媳婦。馬太太還是不明白。

  別佳說,您回家慢慢兒想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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