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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柱子說拆北牆的時候就發現那邊基礎下沿立技頂斜了近二尺,再照原樣修,過不了幾年又會出問題。王滿堂認為老祖宗當初造城樓時給的就是這個口分,有了這個口分東直門才巍峨屹立幾百年。現在是修復古建,把祖宗的玩藝兒改了,叫什麼修復。柱子說老祖宗建得好幹嗎今天還讓修?北邊柱子不少接點的位置在建造時就有偏差。王滿堂說有偏差也是老先人的偏差,原先怎麼著就得怎麼著。

  柱子說,先人偏一分,到今天就偏一尺。您沒看見折北牆時;大部分的樣頭都拔出來了?

  王滿堂說,你照原樣再給我插上!

  老石聽了半天,問柱子,依你們的意思該怎麼著?柱子說要擴大樣頭與柱子的接觸面,把立柱根都插進柱礎石上,不是像現在這麼浮擱著。再用1:2:3:4的比例,把水泥、土、砂、白灰混合,加固柱基,保證新砌的北牆安全穩定。

  大攤兒看著柱子在地上畫出的圖凝眉沉思。老石問大攤兒的看法,大攤兒說得容他再想想,東直門城樓是座南北對稱的磚木結構建築,周圍雖有圍牆但並不承重;承重的是南、北、中三排立柱,北牆立柱究竟起多少作用……這得計算。

  王滿堂說,它只起牆的骨架作用。

  朱惠芬說她父親是搞建築學的,讓他幫著算算。大攤兒問朱惠芬的父親都搞過什麼建築,朱惠芬說她爸爸是過去老中國營造學社的。老蕭說是梁思誠那批人,喝過洋墨水,有真才實學的。老石問計算結果什麼時候能出來。朱惠芬說她騎車回家,一會兒就折回來。

  劉嬸讓大妞上街道開會去,發行公債的會,上邊號召了,吃窩頭,啃鹹菜,千萬別忘了買公債,說這是公民的義務。大妞說她不是公民。劉嬸說不是公民是什麼?大妞說她是家庭婦女,三個孩子他媽。劉嬸就說大妞落後,說這不是錢緊的問題,這是對新中國態度的問題。什麼時候街道要給他們這些後進的人開個會,讓他們好好受受教育。大妞聽劉嬸說她落後,又想起「小老婆」的話,不由冒出一股邪火,張嘴就說劉家的兒媳婦是婊子。劉嬸當然不答應,非讓大妞把話說清楚。大妞讓她去問媒人老蕭。老蕭什麼都知道。

  劉嬸說,問就問。白新生要不是婊子,我跟你沒完!

  東直門建築工地。朱惠芬拿出她爸爸畫的東直門由於地基下沉,榫頭拔出,力位移動的曲線。朱惠芬指著幾個數字說,這個數據是基礎與立柱之間最大的摩擦力,這個數據是加長加大榫頭,它的彈性應變力在這兒……

  王滿堂對著那一大堆數字發蒙。他說,你父親的結論是什麼?

  朱惠芬說,她父親說古建築木結構屋頂重量大,剛度也大,特別是掛瓦以後,屋頂太重可以加速地基沉降。現在,不承重的圍牆與承重屋頂重量與地基沉降的關係已經計算出來。因此我們在維修的時候,必須加強屋頂與下部框架的連結剛度以及牆柱框架的剛度,才能避免以前發生的問題。

  眾人都看王滿堂,王滿堂說,拆!拆了重裝。

  年輕人們松了一口氣,一轟出去幹活了。

  老石對王滿堂說老祖宗建東直門的時候,絕沒算出來幾百年以後它的地基會下沉。王滿堂說還是得信科學。老蕭說其實這個隱患在建城樓子的時候就有了,還記得魯班壓平了東直門西北角的說法不?西北角上翹,正是由於東北角下沉的緣故啊!咱們就當故事聽了,沒往心裡去。老祖宗在幾百年前就暗示了東直門東北角下沉的事,是咱們悟性不夠……悟性不夠……

  王滿堂只是說,後生可畏。

  老蕭說,讓年輕人這麼一改,東直門這回可真是萬萬年啦。

  有人對老蕭說,外面有個姓劉的婦女找他。

  明白了真相的劉嬸不能容忍白新生的存在、她讓白新生離開劉家。白新生只是哭,福來向周大夫求救。周大夫說,待得好好的怎麼唱起《孔雀東南飛》來了?劉嬸不聽周大夫的勸,反復強調說這種女人不能進劉家的門。周大夫將一本新頒佈的《婚姻法》遞給劉嬸說,人家小兩口願意,你就不能再說什麼了,這些《婚姻法》上都寫著呢。咱們的腦筋得跟得上趟,人家小兩口要是想在一塊兒過,您拆也拆不開,要是不想在一塊兒過,您捏也捏不到一塊去。這些都受法律保護。這是政府才頒發的婚姻法,我們醫院一人發一本,讓大夥學,你先拿去看看。

  劉嬸說她這樣是為福來將來的子嗣著想。

  周大夫說,你不是急著抱孫子嘛,公雞、母雞讓你圈開養,你把母雞趕走了能孵出小雞兒來?人生看開了就這麼回事。你也別急,我給福來媳婦開幾服中藥,慢慢調理調理,或許有用。

  劉嬸說,周大夫,你真給白新生治好了,我好好謝你……

  周大夫說,別說謝的話,我說的是或許有用,沒打保票。

  東直門城樓修復竣工的大會上,柱子、大攤兒等人胸佩大紅花,在眾人掌聲中滿面春風地站在主席像下。《咱們工人有力量》的歌聲振奮而響亮,城樓上有「慶祝東直門大修竣工」的標語。

  朱惠芬在眾人中鼓掌鼓得很熱烈,她的目光熱辣辣地投在柱子身上。

  福來和他的師傅扛著照相機來給先進們照相。福來將機子架好,伺候師傅上去「咋喳」。師傅慢條斯理地把手裡的小茶壺遞給福來,又把西裝上衣脫了遞給福來,正了正脖子下頭的蝴蝶領結,理了理小鬍子,這才向照相機走去。師傅剛要往布裡鑽,只聽大攤兒喊,讓福來照!

  柱子也喊,讓福來照!

  眾人都喊,我們要讓福來照!

  照相館老闆不得已從布簾裡鑽出來。王滿堂過去說,兄弟,該撒手的時候就得撒手啦。你放心,你一輩子都會是他師傅。

  照相館老闆把快門交給福來,接過小茶壺和上衣。

  大家熱烈歡呼,掌聲四起。

  福來拿著照相機快門,眼裡閃爍著淚光,激動地看著柱子、大攤兒、朱惠芬等這些熟悉的面孔。

  慶功會已經結束,人們紛紛散去。朱惠芬約柱子,今天上她們家吃晚飯。柱子高興地答應了。

  後院東屋,麥子在做抻麵。

  前院,大妞也把窩頭、拌小蔥、臭豆腐之類擺上桌,淨等著當家的王滿堂往桌上坐。王滿堂沒上桌,對大妞說,我今天到後院吃去。說罷神情坦然地走出門去,把個大妞晾在桌前。

  今天是麥子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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