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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大妞是個肚子裡裝不下事的人,王滿堂昨天晚上告訴了她白新生的事,今天早晨她就憋得慌。她得想方設法跟誰把這件事說出去,要不她今天什麼也幹不成。大妞在屋裡轉來轉去,最後想了想;掂起兩棵白菜向後院走去。

  大妞實在是沒有說道的對象了。對劉嬸,王滿堂指名道姓地說了「不能告訴她」;周大夫上班了,院裡再沒有誰能聽「白新生的故事」了,推一能指望的就是後院的那個麥子。麥子雖然是大妞的一塊心病,是個撂在眼皮底下的定時炸彈,但她認為現在還不是啟炸彈的時候。尤其是王滿堂在麥子屋裡過夜的那天晚上,她認真想過了,她不能把男人往人家懷裡推。如果她母夜叉似的沒完沒了地鬧,把男人惹惱了,索性住到麥子屋裡,她真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不過看後來、王滿堂也還明智守信,這個麥子也算是通情達理,兩個人再沒有發生過什麼。這反到讓大妞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正如王滿堂說的那樣,人家畢竟做過幾年的恩愛夫妻。

  自從把麥子腦袋打破以後,大妞從來沒跟麥子正面接觸過。柱子因為在古建隊上了班的緣故,沒事常到前院來,跟墜兒們混得也有些狗皮襪子沒反正的勁頭。只是這麥子,卻從未踏進過大妞的門檻。這次大妞豁出跑來主動去找麥子說話,並不是她的作戰原則有了什麼改變,而純粹是一種為了說話而說話的臨時需要。正如許多北京老太太一樣,常常是沒話找話,是看見街上的驢也想問好打招呼的主兒。當然,大妞不是老太太,但是大妞具備未來老太太的氣質。

  大妞抱了兩棵白萊到後院來了,這兩棵萊並不是非送不可的物件,是搭話的橋樑。北京人幹什麼都愛講個由頭,幹搭話是不行的。所以這兩棵白菜在這個時候就顯得很重要。

  麥子正在太陽地做針線活,大妞一扭一扭地來到麥子跟前說,也是我們吃不了,這是鴨兒他爸的徒弟打家裡拿來的。人家自個幾種的菜,跟外頭賣的是倆味兒。

  麥子一見是大妞,慌忙將手裡的針線放下說,俺有的吃,前幾天柱子爹給了俺錢。

  大妞把菜撂下,很大度地說,有錢那是給你的,這是才下來的新鮮菜,嘗個鮮兒。

  麥子說那就謝謝了。大妞說不用謝,說麥子給墜兒做的鞋,給鴨兒縫的白襯衫,她還沒謝呢。麥子說閑著也是閑著。

  大妞沒話找話地問麥子手底下給誰做的小褂。

  麥子說,俺娘。

  大妞一時語塞,又很快掩飾說,她老人家還硬朗?

  麥子說,常鬧病。

  大妞說,等我們梁子大點兒了,我把老太太接來。

  麥子說,俺娘過不慣城裡的日子。

  大妞說,那你過得慣?

  麥子說……俺過不慣也得過……

  大妞說,我常想,什麼時候我在城裡住膩了,也要回臨州住幾天。

  麥子一時無言……

  大妞說,我給他們老王家生了一個兒子倆丫頭,老太太見了這一幫孫男弟女,准樂得合不上嘴。

  麥子把衣裳線頭咬斷,仍不言語。

  大妞見牆腳放著一個新的水平儀說,咦,這水鴨子什麼時候換了?」

  麥子說。是柱子照著舊的刻的。

  大妞說,水鴨子是我們老趙家的傳家玩藝兒,那個舊的使了有幾代了,這院房也是我爺爺帶著我父親蓋的。別看小,都是磨磚對縫,精雕細刻的,可講究了。主房進深一丈二,」是尋常百姓家的最大尺寸了。

  麥子說,俺鄉下那房有三丈。

  大妞說,三丈?那是燒磚的窯。

  麥子說,俺娘家爹就是燒磚的。

  大妞認為鋪墊已夠,便迫不及待地把話題繞到她想說的事上頭。大妞說她要跟麥子說件事,前院劉家的新媳婦,白新生……

  大妞俯在麥子耳邊低語。

  又到了掃盲班上課的日子。這天柱子來得特早,他把本來很乾淨的黑板又用水擦了一遍,又把桌子擦得乾乾淨淨,最後站在老師的位置向自己坐的地方望瞭望。

  上課了,這堂課是朱老師教大夥用注音字母拼寫字。老師說,了以牛,!大羊……老剩兒說什麼掃盲班啊?本來會說的話讓她一教倒不會說了。又用拼音說,牛吃草,羊喝水!朱老師說對,就這麼拼。老剩兒說他這麼說話是有病!

  朱老師說學會了注音字母就能認識生字了。說著轉過身在黑板上用注音字母寫了:囗囗囗三個字,讓老剩兒把它們拼一下。老剩兒哼哼嘰嘰終於艱難地擠出了「石景山」三個字。

  老剩兒說,是石景山。往門頭溝去的道上路過,那兒有狼。

  眾人也嚷是石景山。

  朱老師說,後邊兩個字對了,前邊這個聲調錯了,我寫的是三聲,你拼的是二聲。應該是一一朱老師在黑板上寫出「史景山」三個字。

  老剩兒問這三個字念什麼。朱老師說念「史景山」,是老剩兒的名字。老剩兒說原來他的名字這樣寫,挺不好寫的,說著咧著嘴樂了。朱老師讓大家把自己的名字都練習著拼一拼。

  眾人開始練習,朱惠芬下來進行輔導。

  柱子對老師說,您能把我的名字寫下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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