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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麥子住進塵封蛛網的破東屋已經兩天了,東屋裡除了靠西窗一盤土炕,周圍全是爛舊的雜物,黴味從舊物件上散出,讓人一陣陣噁心。滿屋的塵土,麥子和柱子在中間稍一活動,一股煙塵就會騰起,嗆得人想咳嗽。劉嬸常來,周大夫也來,送吃的送水,招呼得不能說不周到。王滿堂幾乎很少露過面,這個「公家的人」每天到天黑才回家,回來後抽個空到麥子的東屋轉一圈,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你們先湊合一下……

  麥子是鐵了心,她有自己的一定之規,王滿堂不走她就不走。她就在東屋裡住著,灰歸灰,上歸土,她一概不管,她只等著王滿堂一句話:回家。只要王滿堂說聲回去,她站起身就走。北京這塊地方實在沒有什麼可留戀的。她不明白丈夫為什麼對這個車多人多,亂哄哄的地界這麼偏愛,對蓋房子修房子的事這麼上心,對那個母老虎一樣的娘們兒這樣喜歡。麥子的心裡很平靜,她想得很開,丈夫是她的,有頂天立地的兒子為證。這是王家莊幾百口子人都認可了的,是老王家的公公婆婆認可了的。這一點哪怕王滿堂走到天邊去也不會改變。她急什麼,她一點兒也用不著急。她只是在東屋這麼住著,用不著說什麼,也不用做出什麼響動,對前院那個女人就是個威脅,大威脅。

  柱子卻沒有他娘的心勁兒,他在屋裡悶得發慌,外面只要有一點兒響聲,他都會把臉貼在窗戶上往外看。外面的事也是很吸引他,隔著破窗戶紙他看見周大夫在耍一柄很亮的劍,看見劉嬸在前後院的夾道用劈柴和煤球籠火,扣上個拔火罐,小鐵爐子就冒大煙。他還看見房頂上有十幾隻鴿子在繞著圈飛,看見那個很厲害的丫頭跟她的妹妹扯著一根橡皮帶子蹦來蹦去,唱著:

  一個毽兒踢八踢,

  馬蓮開花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

  ……更多的時候柱子是百無聊賴地看著堆在地上的瓦刀、抹子、鑿子、鉋子一類工具發呆。他用腳踢了踢一個長木頭盒,盒裡兩個小鴨子形狀的木頭咕碌碌滾出來。柱子把鴨子撿起來細細擺弄,饒有興致地問他娘這是什麼。

  麥子說多半是木匠用的東西,讓柱子別亂動。柱子說一塊木頭,動也動不壞。麥子說動不壞也是人家的,是人家的東西一根線頭也不許碰。柱子說這不是人家的,是爹的,爹的東西他自然動得。

  麥子說,你記住,除了你爹這個人以外,北京的一切物件都跟咱們沒關係,你爹從王家莊出來的時候身上可是什麼也沒帶。

  太陽下山了,劉嬸給麥子娘兒倆端來兩碗粥,兩張發麵餅,說是王滿堂早晨招呼了讓給送來的。麥子問王滿堂這會兒回來了沒有,劉嬸說下班了,剛進門。麥子問誰給王滿堂做晚飯,劉嬸說沒人給做,他自己張羅。麥子說怎麼能自己做呢?大男人家的。劉嬸說,鴨兒她媽還起不了炕,他家的大閨女不會幹別的,就會熬粥。

  麥子說,前院的日子整個就是個瞎湊合。

  王滿堂家的晚飯真就是湊合,一碗水疙瘩絲,兩根沾督的生蔥,一鍋死眉瞪眼的窩頭不是現蒸的,是剩的,惟一一碗小米粥是鴨兒為月子裡的母親熬的。吃飯的時候,鴨兒對父親提出意見,說得給母親做點特殊的,母親虛得厲害。

  王滿堂說明天他下班捎點豬頭肉來。

  鴨兒把筷子一拍說,您再捎二兩老白乾來更好,那是月子人吃的東西嗎?

  王滿堂向來對這個大閨女有幾分寵愛,家裡不少事都是由大閨女做主的,小小年紀的王國英當了王家半個家。鴨兒說她讓劉嬸的兒子福來到市場上買雞去了,沒買來。王滿堂說不行再讓老剩兒往西郊跑一趟,他們家或許養了雞。鴨兒聽了打開鉛筆盒就寫了個讓老剩兒買雞的紙條,她讓父親裝在兜裡,明天一掏煙就能看見條,看見條就交給老剩兒。她知道不這樣父親准忘。

  吃完了飯,王滿堂讓墜兒到後院東屋去一趟,幫他把水鴨子拿來。

  大妞在里間炕上說,想過去就正大光明地過去,甭拿水鴨子說山。王滿堂說現在已經正式上班了,他得把吃飯的傢伙收拾收拾。

  墜兒得了命令很興奮,終於有和那兩個山東人接觸的機會了。她覺得那兩個讓她的媽很堵心,讓全院的人都很不安的陌生人很有意思,他們一整天一整天地在東屋貓著,不出來透氣也不到前院來串門。她想知道那兩個人在那兩間破屋裡都幹些什麼。墜兒一溜小跑來到後院。天色已晚,東屋卻還黑著,她奇怪這兩個人怎麼連電燈也不點。墜兒在門口咳嗽了兩聲說,我進來啦。許是她的聲音太小,屋裡沒人應聲,墜兒貓一樣地贈進東屋。屋裡比外面還黑,她什麼也看不見。墜兒摸著門口的燈繩,不言聲拉亮了電燈,霎時滿屋通亮。

  柱子和他娘都嚇了一跳。他們在這間屋裡住了兩天,不知道屋裡還有一拉就能亮的燈。柱子不解地看著吊在半空的「東西」。小東西很亮、晃得人睜不開眼睛。麥子端詳著剛進來的這個漂亮的小妮兒,小妮兒細眉細眼的,跟王滿堂很像。

  墜兒細聲細語地說,大媽,我爸叫我來拿水鴨子……

  麥子不懂。

  墜兒從炕上拿起柱子剛剛擺弄過的木盒子說就是這個。又指著裡面的木頭塊說,水鴨子是我姐,她叫鴨兒。我是墜兒,吊線用的。

  麥子問墜兒有沒有大名,墜兒不知道什麼是大名。麥子說就是外頭人叫的。墜兒說那就是學名了,學名當然有,她叫王國蘭,她姐叫王國英。

  柱子聽了不高興說,娘,你看你看,這個妮兒的名字怎按著咱老王家的排行排,順著俺的名往下走,俺不幹!

  麥子推開柱子,拉過墜兒的小手說,多好看的妮兒啊,幾歲了?

  墜兒見山東人誇自己好看,更是來了精神,巴不得跟人家多說。不但告訴人家自己六歲半,還告訴人家她爸三十七,她媽三十四,她姐九歲,她爸屬鼠她媽屬兔她姐屬龍她屬羊……

  麥子問,你爹待你們親不?

  墜兒說,當然親。我爸比我媽親,我媽動不動就打我;我爸就不,我爸過年還給我和我姐買花襖呢。

  麥子又問,你爹待你娘親不?

  墜兒想了想說,也親。

  麥子問,你爹和你娘怎麼個親法。

  墜兒說,他們一天誰不見誰就想。

  麥子問,怎麼想。

  墜兒說,用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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