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全家福 | 上頁 下頁


  墜兒騎著根竹棍跑過來。

  劉嬸說,怎麼是你?

  墜兒說,這院裡就剩我了。我姐上學去了。

  劉嬸讓墜兒叫周大夫來,越快越好。墜兒說她得騎著馬去。劉嬸說騎炮打燈都行,只要快!

  墜兒騎著竹棍往裡跑,劉嬸在後面喊,別騎棍,丫頭家不興那樣!又低下身拽大妞說。這陣過去了咱們還是得進去,在當街算怎麼檔子事。

  大妞說她不行了,這肚子不是她的了……

  劉嬸說,不是你的是誰的?又不是第一胎,別嚇唬人。

  劉嬸架著大妞艱難地從門口走進院裡。大妞已經邁不開步了……血順著大妞褲管汩汩流出,洇了一片地面。劉嬸不得已扶大妞歪在棗樹下,直起身子喊,來人哪!

  那聲音已經急得變了調。散了。

  周大夫隨著墜兒奔到前院。劉嬸沖著他就嚷嚷,我叫你別走,叫你別走,你連頭也不回,跑得比兔子還快。看看吧,這兒要生了。

  周大夫不理劉嬸,拉過大妞的手腕數脈。

  大妞的手在抽……

  劉嬸看著周大夫不急不慢的樣子說,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我就上隔壁醫院叫大夫去,你別把人耽誤了。

  周大夫說,您到隔壁醫院叫來的也是我。

  劉嬸說,我就不信那個醫院除了你就沒別人。

  周大夫說還就沒別人,婦產科正式的主治大夫就他一個。周大夫說產婦這麼抽不是個好徵兆……讓劉嬸把病人扶好了,從兜裡取出一包針來,挑出一根就往大妞手腕子上紮。

  墜兒一把攔住,哭著說,不許你紮我媽!

  周大夫說,小孩子家別搗亂。上門口玩去。

  劉嬸也攔住不讓紮。她說,孕婦不能挨針,一紮就流產,紮壞了你擔得起嗎?

  周大夫說,孩子都出來一條腿了,還怕流產……扶住,別讓她亂扭。

  墜兒還在哭,死活不讓紮她媽。

  劉嬸讓墜兒去關大街門,別讓外人進來。墜兒剛走到門口,正碰上了尋來的麥子。麥子拖著一副很持的山東土腔問墜兒,這兒是不是燈盞胡同九號老王家。墜兒眼睛一閃一閃地看著兩個土得不能再土的鄉下人問,你們是誰?

  柱子說,俺是山東臨州王家莊的,俺找俺爹。

  劉嬸說山東王家的一大家子人都死了,一顆炮彈落在房頂上。

  柱子大聲說,俺還活著!俺來找俺爹,找王滿堂。

  躺在地上的大妞突然一口氣上不來,昏了過去。墜兒急得拽著大妞的衣裳大聲喊媽,她認為她的媽已經死了。

  周大夫讓麥子搭把手,把病人抬進屋去。麥子看這架勢也不便再說什麼,抽起大妞上身幫著周大夫住屋裡抬人。劉嬸讓墜兒快到茶館喊她爸爸回來。墜兒騎著棍子在院裡迂回著跑了一大圈,才向門口跑去。

  劉嬸沖著外頭喊,跑直線,留神車!

  王滿堂被周大夫叫到後院半天不見出來,他的徒弟們誰也猜不出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想了想覺著還是走的對,他們幾個大老爺們兒在師傅家裡呆著總不是個事兒。幾個人走到門口的時候正好碰見王家的大女兒王國英下學,王國英小名叫鴨兒,是方家胡同小學三年級學生。老剩兒們告訴她,她媽給她生了個小弟弟,模樣挺俊。鴨兒一聽扔下書包就往屋裡跑,一邊跑一邊喊媽。

  鴨兒興沖沖地跑進裡屋,一見屋裡零亂的情景鬧不清怎麼回事,她撲到床前問她的媽怎麼啦。

  大妞臉色蒼白,閉著眼無力地在床上淌眼淚。

  鴨兒說,媽,您說話呀!

  墜兒在一邊學著麥子的腔調說,「俺找孩兒他爹。

  大妞的眼淚撲籟簌往下滾。

  墜兒說,姐,山東人來了,在周叔家。爸不要咱們了。

  鴨兒眼一瞪說,他敢!

  怒火中燒的鴨兒不愧是王家的大閨女,她黑著臉,噔噔噔,三步並作兩步地來到後院。

  周大夫為麥子娘兒倆買燒餅去了,屋裡只有王滿堂和他的山東親人。麥子告訴王滿堂,家裡老娘還在,還在盼望著兒子回去。王滿堂聽說娘還在,激動得只是滿屋轉,恨不得當下就打火車票回山東。

  麥子說要走就儘早,她帶著回去的盤纏,在家裡種地比在北京更踏實。娘年紀大了,身邊也得有兒……

  王滿堂也說,回,一定得回!我想娘想得苦。

  麥子說既然是這樣,不如明天就回。王滿堂也認為明天回挺好。話一出口王滿堂又感到有些草率,他想了想說,明天不行,明天還要上班……

  的確,明天是「隆記」進古建隊的第一天,那麼多人在等著,說好了的事,哪能說走就走……王滿堂告訴麥子還有古建隊的事情,他現在是身不由己了。麥子則不管什麼古建隊不古建隊,咬定了王滿堂,讓他跟她回山東。

  王滿堂說,我現在是公家的人了。

  麥子更加斬釘截鐵地說,你是俺的人。

  王滿堂和麥子兩個在談論回不回山東的時候,柱子就在一邊不動聲色地審視著母親身邊這個高大魁梧的男人,這是他的父親;是他祖母和母親時常念叨的父親;是他們王家的主心骨,是給了他生命,並且在血管裡與他流動著同一種血液的父親。也是將他們拋棄在鄉村,十餘年沒有音信的父親……父親在北京又成了家……

  柱子的臉上滿是怨恨與冷漠。他不能投入到父母的情感之中,也不能理解一貫剛強的母親在父親面前,何似能這樣容忍,這樣低聲下氣。來北京之前,母親反復地囑咐他,不能跟爹發脾氣,要跟爹親。只要爹能回家……現在爹不想回家,柱子覺得母親的一切心計都是白費。他不耐煩了、擋住母親的話頭說,娘,你甭說了,他是捨不得那女人。

  麥子驚奇地看了半天兒子說,柱,你是咋說話呢?你怎能他、他的,這是你爹!又轉身對王滿堂說,俺都看見了。他爹,俺不怪你,怪俺。麥子把拉子推到王滿堂跟前說,柱,給你爹跪下,他不回你就不起。

  柱子死活不跪。

  王滿堂說,你幹嗎難為孩子……

  柱子咬著牙,惡狠狠地看著父親。

  鴨兒一腳踹開門,站在門口插著腰,單刀直入地說,這個女的,你什麼時候走哇?

  柱子脖子一梗說,俺們不走。俺來找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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