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夢也何曾到謝橋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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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在金家的大宅院裡,父親有過一個叫做舜針的兒子,那個孩子在我的眾多兄弟中排行為六,出自我的第二個母親,安徽桐城的張氏。據說這個老六生時便與眾不同,橫出,胎衣蔽體,只這便險些要了張氏母親的命,使他的母親從此元氣大傷,一項不振。這也還罷了,更奇的是他頭上生角,左右一邊一個,就如那鹿的犄角一般。我小時間過父親,老六頭上的犄角究竟有多大,父親說,枝枝杈杈有二尺多高。我說,那不跟龍一樣嗎,不知老六身上有沒有鱗。父親說老六沒有鱗,有癬,渾身永遠的瘙癢難耐,一層一層地脫皮。我說那其實就是龍了,龍眼蛇一樣,也是要脫皮的,要不它長不大。父親說,童言無忌,以後再不許出去胡說,你溥大爺還活著,讓他知道了你這是犯上……父親說的「溥大爺」指的是已經被關押在國外的溥儀,儘管他早已不是皇上了,父親對他還是充滿了敬畏,明明溥儀比父親輩分還低,年齡還小,父親仍是將他稱為「溥大爺」。皇上是真龍,我們要再出一條龍那就是篡位造反,犯忌!所以,我們家的老六真就是龍,也不能說他是龍。 於是,我將有角的老六想得非常奇特,想像他頂著一雙怎樣的大犄角在院子裡走來走去,想像他怎樣痛苦地蛻皮,那角是不斷地長,那皮是不停地蛻,總之,那該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有一天,我在床上跟我的母親探討老六睡覺是不是像蟒一樣地盤在炕上這一問題,我認為老六是應該盤著睡而不是像我一樣在被窩裡伸得直直地睡。母親說,你怎麼知道老六不是直直的?我說,大凡長蟲一類,只要一伸直就是死了。咱家槐樹上的「吊死鬼」被我捉在手裡,從來都是翻卷著掙扎,跟蛇一樣的,拿我阿瑪的放大鏡在太陽下頭一照,吱的一聲,那蟲兒就焦了,就挺了,挺了就是死了。母親聽了將我一下推得老遠,說難怪我身上老有一股焦臭的腥味兒,讓人噁心極了。我說,您摟著我還嫌惡心,我到底還是一個小丫丫,我二娘摟著老六都沒嫌惡心,老六可是一條長癬的癩龍,那精濕溜滑的龍味想必不會比槐樹上的「吊死鬼」好聞。母親還是不想靠近我,於是我就用頭去抵母親,企望我的腦袋上也能長出一對美麗的、梅花鹿一樣的犄角。母親閃過我那亂糟糟的腦袋說其實老六頭上並沒有我想像中的大角,只不過他的頭頂骨有兩個突起的核罷了,摸起來像兩個未鑽出的犄角,就是到死,也未見那兩個犄角長出來。我愣了半晌,對「未長出的犄角」很遺憾,想像老六要是再多活幾年,長到我父親那般年紀,一定能生出很木錯的角來。人和鹿是一樣的,小鹿是不生角的,鹿到了成年才會生出犄角,西城沁貝勒家園子裡養的鹿就是如此。 我們家有關老六的話題雖然不多但都很精彩,傳說老六落生時眼目大開,哭聲深沉,遍身黑鱗,異相昭著。他是在偏院的北屋降生的,說是生時濃雲密佈,雷聲轟隆,眾人在其生母的昏厥中惴惴不安,不知這駕著雷霆而來的麟兒,預示著這個家族的何種命運。我們家舅姥爺私下說,看這天相,所來的料不是個等閒人物。金家是天皇貴胄,龍脈相延,該是不錯的,然龍生九種,九種各一,其中必定有一個是孽種,但願不要應在了這個老六身上。 老六身上的那層鱗苦苦折磨著他,使他痛苦不堪,需時時地將他浸泡在水盆裡才能使他安靜下來。聽說那鱗烏黑發亮,有花紋斑點,時常成片脫落,很是嚇人。二娘抱著老六去醫院看過,老六這身皮把那些護土嚇得躲得遠遠的,不敢近前。醫院給開了不少藥水,抹了只是殺得疼,根本不管用。舅姥爺說,不必治了,凡有成勳長譽者,必附以怪異。我父與曾國藩曾文正公同朝共事,知那文正公也是終身癬疥如蛇附,每天用兩雙手抓撓,必脫下一把皮屑,這實則是貴人之相。 老六兩歲的時候,有一天白雲觀的武老道來我們家找父親聊天,父親著人將老六抱出來讓老道著。老六一見老道,立時在老媽子身上翻滾打挺,大哭不止,一刻也不能消停。武老道站著鬍子坐在太師椅上冷冷地看,一口一口地喝茶,並不理睬鬧得地覆天翻的老六。父親只好讓人把哭泣的老六抱走,那一路哭聲直響到後院深處,許久不能止。父親請老道對孩子的未來給予提示,老道說,四爺的茶很好,是上等的君山銀毫…… 武老道在京城不是尋常人物,據雲能過陰陽,通聲氣,更兼有點金之術,奔走者爭集其門。武老道論命相堪稱奇驗,京師某王爺曾微服請相,所示為光緒和宣統的八字,武老道看過後說,先者論命當窮餓以終,後者則有破家之禍。眾人皆服。今老道對老六的前程既不肯點明,父親也不便多問,愈發覺得六兒子的神秘不可測。老道喝透了茶,才款款說道,令公子有胎衣包養,生雖有驚而命大,日主有火,盛則足智多謀,欠則懦弱膽怯,大堤財旺,若生在貧賤之家當責不可言。父親問如今生在金家又當如何,老道說,水一、大二、木三、金四、土五,戊見甲,當在三、八歲。父親問三、八歲當怎樣。老道說,四爺這條沒味兒了…… 事後父親將武老道的話學給老大的母親聽,二娘說,一個孩子家,三、八歲能怎麼樣呢,咱們的六兒眼瞅著虛歲過了三周,也沒見有什麼不好,他一個花老道,故弄玄虛地瞎說罷了。父親說,還是要留神些才好。二娘說,留神自要留神,家裡的孩子們咱們哪個又不留神了,只是不要看得太神聖嬌貴了才好。小孩子推得中和才能健康成長,旺不得也弱不得,旺則不能任,弱則不能禁,只待至十五成人,才可以分別貴賤,現在抱在懷裡就論前程實實的是有些荒誕了。話是這樣說,但父親對這個生有異稟的兒子仍是情有獨鍾,常常將老大抱在膝上,撫弄著他那一對硬硬的角說些「當今之世,舍我其誰」的屁話。彼時,家中的老七舜控已經出世,而父親對他那個弱得像貓一樣的七兒子是連看也不看的。 老大不負父望,果然生得聰慧伶俐,討人喜歡,特別是那對角更是提神,不知被多少好奇的人摸過。親戚朋友誰都知道,金家養了一條龍。那時雖已進入了民國,可在那些前清遺老遺少們的心目中,何嘗不盼著北京東城金家的宅院再像醇王府一樣,成為又一座潛龍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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