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黃連·厚樸 | 上頁 下頁


  隔壁是婦科檢查室,彩蘭示意於蓮舫脫了褲子躺到檢查床上去,於蓮舫猶豫,看著站在一邊的兩個男人遲遲不願舉動。彩蘭說,怕什麼呀,你跟他把孩子都作下了,還怕脫褲子?見於蓮舫仍不動彈又說,是怕讓張悅看麼?他見得不比我少,下月就調到婦產科當護士來了,現在正是他幫忙的時候。於蓮舫只好上了檢查床。彩蘭簡短地命令道,把腿架上去。於蓮舫把腿夾得更緊。彩蘭說,你這個樣子讓我怎麼操作!于蓮舫覺著彩蘭的話冰冷得像那架腿的金屬,就把目光投向龔曉默,以期得到安慰,獲取一絲溫情。但龔曉默避開於蓮舫的目光,把臉轉向了窗外,窗外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張悅走過來,捏住於蓮舫的手說,一會兒就完了,你忍一忍,要疼就使勁抓我。於蓮舫不得已,怯怯地分開腿,將自己最後的隱秘完全暴露出來,暴露在三個人的視線之下。彩蘭用涼手按她的肚子,她打了一個哆嗦。

  ———彩蘭一邊準備器械一邊說,用不著這麼羞羞答答的,女人在我眼裡都是千篇一律,你並不比誰長得特殊。於蓮舫感到了屈辱,眼裡溢出了大滴大滴的淚,她認為眼前這個彩蘭缺少最起碼的同情心,簡直不是個女人。張悅用紗布將她的淚拭去,又安慰了她幾句,彩蘭問幾個月了,於蓮舫說四個月,彩蘭說至少有五個月了,再過些日子,養下來都能活。於是一邊戴橡皮手套一邊對張悅說這種情況刮宮已不可能,只有引產,水囊引產。張悅問有沒有危險,彩蘭說幹什麼都有危險,就是刮宮也有把子宮刮穿了的時候。

  幹這行當,跟閻王爺只隔著一層窗戶紙,不定什麼時候病人就過去了。彩蘭說著將冰涼的器械塞進於蓮舫身體,於蓮舫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彩蘭說,忍著點,別喊叫,咱們這是偷著幹,你不能喊得滿世界都聽見。彩蘭向膠囊注水,很快,血由於蓮舫體內滲出,由一滴一滴變作細細一條線,床下桶內,水已變得鮮紅。于蓮舫大汗淋漓地強忍著,她緊緊抓住張悅的手,不敢鬆開。最難忍時,她將另一支手伸向龔曉默,卻見龔曉默瞪著一雙驚恐的眼,遠遠地躲在牆角,不敢過來。她的手抓了空,心一下掉了下去,飄飄蕩蕩的,什麼也不知道了。

  怎麼被弄回張悅住處的,於蓮舫已經完全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天晚上,龔曉默和張悅守了她一夜。不住淌血的下身弄髒了張悅兩層褥子,這使她很難為情。一想到從今往後,她對這兩個男人再無隱秘可言,便覺得很悲哀,冷汗直往外冒。張悅說她太虛弱了,得養幾天再回鄉下。龔曉默說你床上老躺個女的,怎麼跟外人交代。張悅說於蓮舫這樣走不了那二十裡山路。龔曉默說爬我們也要爬回去。兩個朋友就又爭。疲倦不堪的於蓮舫抽空問龔曉默,引下來的是男孩還是女孩。龔曉默說當時他自己也快嚇昏了,哪裡還顧得上看男的女的。張悅說是男的,挺漂亮的一個男孩,于蓮舫就哭。

  以後於蓮舫進了中醫學院,龔曉默考進了北京某大學的生物系,畢業後兩人結了婚。張悅自然而然娶了彩蘭,知青返城,張悅帶著陝北媳婦和三個孩子回到京城,彼此並無聯繫。在以後十幾年內,在於蓮舫的家庭生活中,她總感到缺了些什麼,儘管有了女兒珠珠,仍使她覺得不完美。反思與龔曉默的結合,最初兩人在知青點的相戀,實則是孤寂多於愛情,特殊的環境促使他們走到一起,在心靈得到慰藉的同時竟沒有想到更多。悲劇在於彼此又都是重然諾的人,一旦事實既成,雙方誰也不願背負毀約的:名聲。所以成了家反沒了昔日相濡以沫的關切和知青點熱炕上的熱情。都有些失落,都有些冷淡,各自便鑽研各自的業務,都成了響噹噹的業務尖子。

  在一次學術研討會上,於蓮舫遇到了已成為醫院婦產科主任醫師的張悅,老同學相見,自然高興。談及插隊情景,都有些感慨。問及目前境況,又都有些言不盡意。于蓮舫從張悅脫線的毛衣袖口,想像得出彩蘭管家的才能。問到彩蘭,張悅說她那人你領教過,生冷硬倔,但人不壞,生養了三個兒子,對我們張家也是有功的。

  後來於蓮舫才知道,當年在衛生院很吃香的赤腳醫生李彩蘭,在九十年代因既無文憑又無進修經歷,只能在城市大醫院洗衣房充任洗衣工,這對曾經主持過衛生院婦科工作的醫生來說實在是件很悲哀的事,提到龔曉默,於蓮舫說不出更多。張悅窺出什麼,只說曉默那人就是冷冷的,上學時就不太愛流露感情,這點很像他母親。于蓮舫看到張悅,想到衛生院那個夜晚,她的臉紅了,話頭戛然止住。張悅笑著說,我知道你想起了什麼,我幹婦產科快三十年了,也算是見多識廣了,可那天晚上的事,卻怎麼也忘不掉。於蓮舫說,如果那孩子還在,也是個二十多歲的大小夥兒了……說到這兒競有些傷感。張悅就拿出自己的手絹讓於蓮舫擦眼淚。手絹上一股來蘇味兒,跟當年她躺在檢查床上張悅給她擦眼淚用的那塊紗布一個味兒,這使得於蓮舫感到了一種無可替代的親切之感。

  與張悅頻繁的接觸引起龔曉默的不滿,最激烈的一次衝突中他狠狠抽了於蓮舫一記耳光,驚動了惠生老太太。她判斷兒子不會無緣無故打媳婦,從媳婦捂著臉,毫不爭辯的抽泣中,老太太已猜出事情的二三。于蓮舫找到張悅,將青腫的臉晾在老同學面前,張悅激動地大喊:離婚!其時張悅和彩蘭因無共同語言,感情也到了難以維持的地步。四目,相注,顧盼情生。於是兩人在東直門外的立交橋上商定,離婚是必然的,再不能這樣窩窩囊囊,稀裡糊塗地活下去了。為了這個決定他們去了一趟承德避暑山莊。冬季,那裡清淨,不會碰見熟人,去時自然以夫妻的名義住在了一起。這件事被龔曉默知道了,他沒有吵也沒有鬧,以他的冷靜和幹練迅速辦理了去美國進修的一切手續,臨行前他問於蓮舫,我們怎麼辦?於蓮舫回答得很乾脆:離。龔曉默說

  離就離。但惠生老太太不撒手孩子,她認為珠珠跟著這樣一個母親絕學不出什麼好來,所以珠珠就歸了龔家。跟著奶奶住在正屋西間,受到了惠生老太太嚴格的教育與控制。

  張悅的進展遠沒有于蓮舫順利,與彩蘭決裂分手,做起來要比計劃難得多。儘管夫妻冷得不能再冷;儘管彩蘭生硬粗暴的言語與情感細膩的張悅有諸多的不和諧;儘管彩蘭多年形成的難以更改的鄉下人生活習慣使張悅不能容忍,但事到臨頭,他總說不出「離」這個可怕的字眼兒來。特別是看到三個生龍活虎的兒子時,他更覺著難以啟齒。當然,離是必然的,他在等待時機。跟于蓮舫在一起張悅覺得愉快,他們有許多共同話題,他的細膩在於蓮舫那兒會得到回報,無須語言,只一個眼神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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