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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對你大爺有意見 | 上頁 下頁


  朱成傑的媳婦叫王翠花,不是電腦裡上酸菜的那個「翠花」,是實實在在的王翠花,腳大,穿40碼的塑料涼鞋,手大,一巴掌能把朱成傑從宿舍架子床上門口去。王翠花當年到學校看望朱成傑的時候,朱成傑羞於在眾人跟前亮出「大手大腳」,就像是朱元璋怕人看出媳婦是馬大腳一樣,他把這個王翠花也掖著藏著,不讓在學校露面。朱成傑將王翠花和小閨女安頓在學校旁邊的澡堂子裡住,娘倆晚上睡澡堂子,白天在大街上沒完沒了地遛,如同地下黨的單線聯繫,只准朱成傑聯繫她們,她們不能聯繫朱成傑。

  有一回三口在小胡同的餃子館裡吃酸湯餃子,讓同學們碰上了,朱成傑說王翠花是他嫂子,小丫頭是他侄女。王翠花不幹了,當下讓小丫頭管朱成傑叫爹,小丫頭怎麼也不張嘴,打也不張嘴,哇哇地哭。氣得王翠花到宿舍找到我,又哭又鬧,向黨組織報告朱成傑是陳世美。我那是第一次見到王翠花,那時候的王翠花還年輕,肌肉飽滿,舉止靈活,說話直門大嗓,一聲呵叱,震得電燈搖晃,遠沒有現在的富態身材,也沒有現在的傲慢風度。年輕的王翠花不能用漂亮來形容,只能說湊合,至少鼻子眼睛沒有長錯地方。

  我喊來了朱成傑,讓他和我一起傾聽來自山鄉的控訴,找出解決問題的妥善辦法。包公斷案的時候,陳世美、秦香蓮是同時在場的,不能缺了誰,否則這戲就沒法兒唱。有劉備三顧茅廬,三請諸葛亮,我也是著人三顧男生宿舍,三請朱成傑,最後「駙馬爺」總算趿拉著鞋極不情願地過來了。應該說王翠花是個角色,她的本事秦香蓮是永遠達不到的,秦香蓮在韓琪追殺她的時候嚇得只會哆嗦,王翠花卻是勇而無畏,朱成傑在門口剛一探頭,王翠花上去劈頭蓋臉就給了個滿臉花。

  五條溝從腮幫一直扯到脖子根,開始泛白,慢慢變紅,最後滲出血花,讓朱成傑的臉頃刻間變得很生動。王翠花很不簡單,在動手的同時還能做到痛哭與訴說兩不耽誤,那個往外翻的厚嘴唇和濃重雜亂的眉毛很巧妙地配合著她的悲哀與憤懣,在鼻涕與眼淚的自主揮灑中時時也沒忘了瞅准機會對朱成傑的掐擰摳抓。那個小丫頭見爹娘動武,也不失時機地尖聲哭喊,火車拉笛一樣響亮悠長,不知是在幫她的爹還是幫她的娘。我從來沒做過這樣的思想工作,既要動嘴,又要動手,抽空還要哄孩子,熱鬧極了。憤怒的王翠花一會兒要拿腦袋撞桌子腿,一會兒要從窗戶往下跳,雖說是二樓,我還是得使勁兒拉,一把蠻勁兒就沖著我撒,把我的胳膊弄得青紫一片。朱成傑則是白眼相對,切齒咬牙,捂著臉嘶聲喊,甭拉,讓她跳,讓她跳,她跳完了我跳!

  我懷疑,有此深仇大恨的夫妻日後是否還能走到一起。

  那一仗從早晨打到天黑,我掏錢讓人送來了二十個肉包子充作「戰飯」,竟然沒輪到我吃一個。

  晚上,男生宿舍的同僚出於惻隱之心,騰出房間讓他們團聚。第二天方米米也自覺進入同學角色,給王翠花從食堂打飯打菜,多是三五塊錢的肉菜,油水很足。據說還給小丫頭買了一件粉毛衣,繡著小狗熊的,很得她的母親看重。風雨過後就是晴天,只兩宿工夫,兩口便和好如初,帶著小丫頭到公園劃了船,到商店買了大號女塑料涼鞋,吃了羊肉泡,看了大老虎,當小丫頭一口一個爹,舉著氣球在宿舍樓道裡快樂奔跑的時候,王翠花將朱成傑和宿舍所有人的被褥洗滌得一乾二淨。

  大夥激動地跑來告訴我,南京路上好八連的春妮來了!

  糟糠之妻不下堂。

  朱成傑將王翠花和方米米的位置設計得極其準確,跟方米米玩玩可以,動真格的划不來,王翠花雖然粗糙,卻是他生活的基石,基石一般都是粗糲堅硬的。他還得回去工作,還得回去生活,以他的社會關係,根本不可能留在大城市,米米、唆唆是商店裡的嬰兒紙尿布,裝潢漂亮,昂貴花哨,一次性,用過就扔,真要實惠還是老家孩子的土尿子,舊單子爛鋪襯,不花錢,廢物利用,永無怨言。

  進了一趟城,王翠花學了不少乖,長了不少見識,她明白了自己男人在女學生中的位置,更明白了男人對她的重要,這使得她對女人永遠存有了戒心,對所有的女性有了一種本能的排斥,甭管這個女人是老是少,是美是醜。在她的感覺中,所有女人,無時無刻不在打他男人的主意,她的男人是天下最俊美最聰明最有前途的男人,是天下最優秀最能幹最難得最偉大的男人,誰能當黨委書記?她男人!誰能在人前頤指氣使?她男人!誰能帶著老婆坐著桑塔納回村?她男人!她男人的本事大了,當初找這樣的男人是她的眼光明亮,她的高瞻遠矚,沒有她的支持,沒有她的含辛茹苦,她男人能成為野竹坪的唯一?成為全省全國乃至全世界的唯一?不能!她得把這個唯一牢牢地把護住,向一切走近她男人的女人發動主動攻擊,以保自己地位的鞏固。

  連我和王翠花打交道都覺得酸溜溜的,更何況鮮香椿。

  陳建朋說,鮮香椿反映情況那天,朱成傑是過了十二點才回到家的,剛捅開門,夫人就從里間沖出來,陰陽怪氣地說,人家在這兒等你半宿了,有要緊的話兒要說呢,不見不散哪!

  朱成傑是什麼人,朱成傑一進門就嗅出家裡的醋罎子翻了,看鮮香椿在沙發上坐著,心裡就明白了許多,不好說什麼,搭訕著把媳婦往里間推。王翠花胸脯一挺說,推我幹什麼,嫌我礙事是吧,我躲開不行嗎,我給人家騰地方。嘴裡說著騰地方卻叉著腰站在原地不動,一副抗戰到底的堅決。

  鮮香椿再傻也聽出書記夫人話裡的意思,鮮香椿到底是鮮香椿。我在別人哄笑時只會愣愣地聽著,把不滿往肚子裡咽,鮮香椿不。鮮香椿刨得了男人的祖墳自然也對付得了蠻橫的夫人,鮮香椿走近王翠花,一字一板地說,你以為你的朱成傑是個啥?我大喝一聲朱成傑,你的朱成傑就得陽痿!

  又是一個直截了當,一下把醋缸連底扣了。夫人的嘴張了又張,沒說出話來。朱成傑臉色通紅,一肚子的蛔蟲在攪動,攪得他只想往地上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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