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對你大爺有意見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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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為什麼。 小張說,這是權力的象徵,您想想,這不是常委會,是書記會,是野竹坪的最高會議,連您在內一共才四個書記,拍大板的事兒,誰也不願意放棄。將來新幹部提拔起來了,有您一票,誰不念您的好,順水推舟的事,何樂不為?咱們不參加,就說明咱們在這兒是個擺設,一點兒也不重要,沒人在乎咱們,往後說話沒分量,辦事沒人聽使喚,處處是麻煩。不錯,咱們是掛職的,掛職的怎麼啦,掛職的在關鍵時刻也掌握著你的生殺大權,往後誰還敢小瞧咱們! 小張一口一個「咱們」,也不知什麼時候,他把我認作了一個戰壕的戰友。我說,我不怕別人小瞧,我從來沒把自個兒瞧大了,又不是真在鄉里幹,幹嗎裝得跟真的似的。 小張說,基層幹部的勢利和實際,您還是瞭解不夠。大夥都是從土裡爬出來的,當官和不當官可是大不一樣。知道嗎,您幾位在會議室開小會,外頭幾個圈子可是開大會呢,都是手機傳遞信息,千方百計打探消息,這樣難得的機會別人求都求不來,您還回家洗澡,真是的…… 我說我討厭官場,我的文學作品從來不寫官場,和人打交道,我煩,我就關注大熊貓。 小張說,我知道您不寫官場,您關注大熊貓,大熊貓不關注您不是?葉書記,咱們都是搞文化的,我知道什麼是文化,文化就是真性情,就是不設防,您駕著藝術的小船徜徉在生活的海洋中,我行我素,是很自由自在。可是海洋裡的船多了,有經濟的巨輪,也有政治的戰艦,任誰掀起個浪就能把您的小木船打翻了,那時候您就真成了落水……那什麼了……其實您不妨換種方式,駕著藝術小船逛累了,就棄船登艦,觀覽一下戰艦的機艙甲板,看看水手們的操練,增加一下感受,也不是壞事。 我說,藝術的小船也能觀賞日出日落,也能順利到達彼岸。當不當落水狗不是由我決定的。 小張說,跟文化人說話太累,雲裡霧裡不著邊,不跟您繞了,通知給您發了您還走,就顯著有點兒生猛海鮮了。 我問怎的是生猛海鮮。 小張說,硬掰呀! 我說,這怎能是硬掰? 小張說,這說明您壓根沒把鄉黨委放在眼裡,沒把人家當成一級國家政權,您瞧瞧院裡這陣勢,都上著弦呢,我敢保證,就這會兒,政府周圍至少有一個排的人在迂回行動,這樣的戲您上哪兒看去? 讓小張一說我還真不能走了,只好把收拾好的東西又掏出來。幹部安排在基層是件大事,都說在這種時刻,越是表面平靜,下面活動越是厲害,聯名上告的,寫匿名信的,毛遂自薦的,送錢送禮的,托關係走後門的,八仙過海,花哨之極。這些情景我在各類文學作品中讀得實在不少,可眼下,我的周圍是出奇的安靜,至少,上面說的情景我沒遇上過一件,也許真如小張說的,大夥都認清了我在這兒「是個擺設」,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物,犯不著找我。想到這兒,竟有些失落。給文聯掛了個電話,告訴他們這禮拜我不回去了,問單位有沒有事情。辦事員說為防暑降溫,每人發了兩斤白糖,想著我在鄉里,就把我的糖免了。 我說你們不能因為我不在就不給糖,這是名分問題。辦事員說,您老還在乎兩斤白糖,您在下頭當書記,要多少糖沒有哇!我說你們以為到基層是當皇上嗎,要什麼有什麼,錯了!我讓他們把我的糖補上,一兩也不能少!我聽見辦事員在那頭嘟嘟囔囔,意思說我是到了更年期,年齡漸長,脾氣也漸長。 擱下電話,心裡更失落,本來是想尋找點兒認可和溫情,結果適得其反,在沒當落水之狗以前我先當了喪家之狗。我下基層的目的是關注生態,採訪大熊貓野生動物的生存狀況,之所以到野竹坪來當個副書記,完全是為了深入生活方便,為的是有個吃住的據點,有個關照的組織,跟地方工作根本不搭界。 野竹坪原名野豬坪,位於秦嶺南麓,周圍人煙稀少,溝壑縱橫,出產大熊貓更出產野豬。歷史上,這裡一直是野豬的繁盛發展之地,每到莊稼成熟季節,老鄉們就得在地頭搭上窩棚,全家出動,保衛勝利果實。山裡的野豬都是「熟人」了,深諳老鄉規律,採取「敵疲我擾,敵進我退」政策,和農民打起了遊擊戰。這幾年實行了野生動物保護法,野豬們更是掛了免死牌般的瘋狂,野得沒了邊。有人說是野豬坪這個名字叫壞了,怎的不叫熊貓坪、國寶坪?連人帶動物都是國寶,那樣多好!得改!就改名字,一改才知道,敢情地名的更改是要上報國家的,不是誰想改就能改,麻煩著呢。 鄉里人聰明,將個野豬坪改作了野竹坪,只變一個字,省事多了,加之「竹」比「豬」高雅了許多,文學了許多,有鄭板橋「秋風何自尋,尋入竹梧裡」的意境在其中,更有王安石「野竹林寺」詩可以附會。一個字的變更一下提升了野竹坪的文化內涵和檔次,這個點睛的高明之人就是現在的鄉黨委書記朱成傑。當然,成了野竹坪,野豬們還是照舊地鬧,並沒有因了鄭板橋而有所斯文,因了王安石而有所思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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