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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福根說,怎麼叫無據可查?

  謝老漢說,康熙二年在東陵風水牆外建紅樁火道,立紅樁九百六十根,火道外二十丈另立九百六十根白樁,使百姓易於觀視,不得越入。乾隆年間樁外十裡又立新樁,上書「後龍風水重地,凡木樁以內,軍民人等不准越入,如敢故違,嚴拿以重治罪」。這樣一來,陵區越發大得沒邊兒了。解放以後,特別是「文革」以後,只對東陵風水牆內有建築的陵墓加以保護管理,至於黃花山附近的墳陵,雖處於界樁之內,但荊棘叢生,殘破無主,從未見人弔唁過,其實就是牆內那些王爺、公主、忠臣等等,也沒見有後人來探視過。圈內按文物加以保護,圈外則按無主墓加以處理,土地是國家的,個人即使掏了錢也只有使用權,沒有佔有權。建廠之初,廠區內共拆大墳七座,哪位是您祖上,至今也說不準了。建廠時是登了「遷墳啟事」的,讓墳主在一月內遷移,逾期不遷,作無主墳墓處理,就地深埋。李總裁當時恐怕沒有留心報紙,才有今日之憾。

  福根看了看我,我低下頭去。

  福根問老漢記不記得有碑上帶蟠龍的大墳。謝老漢說七座墳都有大碑,碑上都刻有蟠龍,「文革」時皆被砸碎,後來齊整些的被老百姓拉回去砌了豬圈,墊了牆基,完整的一塊也沒有了。福根說,七座墳都無主來認嗎?謝老漢說,都無人認領。福根問那些骨殖深埋何處。老漢指指煙囪,又指指廠房,又指指院牆。從那遲遲疑疑無准定向的手指,我推斷出,父母及祖先的遺骨是被揚了……

  我的心已變得極沉重,不是為故去的先人,是為活著的兄長。

  大約我的臉色難看,謝老漢和他的兒子問我是不是病了。我說是暈車。找不到祖墳,這種事作為集團總裁的福根也沒遇到過,他問那父子倆怎麼辦。父親說沒法子,兒子也說沒辦法,又說甭說骨頭找不回,連山上的石頭也找不回了,近五分之一的石頭已變作水泥,賣往全國各地……我想起了沿途所見的那些新蓋的小樓……

  福根問能不能在山上再立塊碑。謝老漢說,立碑除非在山頂,半坡的石頭保不齊什麼時候又會被挖,可把碑立在山頂又不合章法,老理兒說祖塋葬平地要選高處,葬山地要選低處,山地之氣脈在山腳,否則生氣就會脫散,於子孫不利。明顯地,謝老漢說這番話是不願得罪李總裁,並非真心要立什麼碑。我說走吧,廠長就讓描眉女子像攙扶奶奶一樣把我攙出門去。福根發動汽車,拎機子的小夥兒早已鑽進車中,他的攝像機自始至終也沒打開過。我說要順著坡一個人走走,福根說成,就開著車在下邊的路上遠遠地跟著。

  曾經來過的山坡,曾經隱蘊過祖先氣息的土地,此刻變得如此陌生,如此嚴厲。大塊的堆滿山坡的亂石,是炸山的遺跡;醜陋乾枯的樹根,是砍伐後的紀念。頭頂變斜的秋陽,腳下蹬起的浮塵,燒水泥的濃煙,帶著令人窒息的噎嗆,裹挾著細沙,鋪天蓋地,將山川籠罩。這便是舜銓思念的靈秀之所,是他夢中的歸處。然而這荒山禿嶺、崎嶇山路,就是夢魂也會不堪其跋涉之艱難,不堪其無休無歇的困擾啊!

  山的轉角處有一座墳,墳的基底砌著青石,墳前石碑縱然殘舊,也還直立。福根開著車已先到了,遠遠望去他正低頭在墳前默哀,紅坎肩兒舉著機子前前後後地拍攝。我趕忙走過去,細讀碑上的文字:

  保聖夫人瓜爾嘉氏之墓

  碑後有小字

  茲爾瓜爾嘉氏,夙著賢聲,久事宮掖屬。朕沖幼保抱需人,維我聖祖母筒之,傅姆之中,知爾謹厚,悼視朕躬。爾奉命恰勤,夙著罔懈,凡善調護,審衛養、時衣服、節飲食、候寢興、防疾苦,於禮皆爾職也……

  康熙四十年四月二十八日立

  我對正在鄭重三鞠躬的福根說,這不是我們家的墳,這是康熙奶媽子的墳。福根說,我想你們的祖墳與此相差不會太多,攝了像回去讓人看。誰也不會來細細查過。我說,我們自己的祖墳自然自己知道,為什麼還要拍回去讓人看,做這偷樑換柱的把戲?福根說,至少要讓表哥看吧,他在家可是眼巴巴在等著呢。我說,這事兒你騙不了他,也瞞不了我,攝像者乃你下屬,你們是一起的,你們來黃花山自有你們的目的,為此目的竟牽強附會,冒認親戚,居心之叵測已昭然若揭。福根說,表姐怎這樣多心?我們是親戚毋庸置疑,您在文章裡寫得明明白白,我在見面時也說得清清楚楚,怎能是牽強附會?我說,你身為集團總裁,遮遮掩掩,扮作布衣,鑽入我家,巧言令色,以博信任,能說是光明磊落嗎?福根說,我一進門就告訴了你們,我叫李成志,怎能說不光明磊落?表姐這樣無端懷疑實在讓人傷心。我說,事到如今,你們還是給我實話實說,不要玩兒什麼花樣。李福根說,是這樣的,我們成志集團公司開發了新產品「宮廷駐顏口服液」,為宣傳起見,言所用配方來自清宮,就是慈禧太后每日飲用的中藥製劑與花露,您祖上內眷常出入宮廷,將方子帶出使之流傳後代是順理成章的事。我確有四位姑祖母,並非妄說,其一也確被賣入京城,見您寫的姨祖母文章,當下料定確是其人,遂尋至北京,以續親戚之好,駐顏的配方傳入彼手,便是貨真價實的「宮廷」了,從檢驗那一關看也是師出有名,依之有據,不是妄說。我說,轉了半天還是妄說,我們家從未有過什麼藥汁,那些太后妃子誰愛駐顏誰駐顏,誰愛喝口服液誰喝口服液,與我們無關。紅坎肩兒說,它卻與成志集團有關,這件事兒弄成了可以在泰國、菲律賓開分公司,那裡原料豐富,勞力低廉。一年下來利潤有數百萬,表姐、表哥若認下此事,算作百分之十五幹股,足不出戶,白白拿錢,何樂而不為?

  我問他,你是誰?

  紅坎肩兒說,集團副總裁。

  我想說些「有奶便是娘」之類的話,但念及舜銓「勿弄傲慢輕侮之色」、「不可慢待譏諷」的囑咐,便忍下了。

  十一

  回到家裡。小院靜悄悄的,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我。我急奔小屋,見屋門大敞,被褥零亂,不見舜銓,只那束菖蒲還在罐中寂寞地開放著。我又折向花廳,屋裡只有大舅爺在用抹布擦拭隔扇。他見了我說,姑老爺今天下午突然大出血,已經送到醫院去了,麗英和青青守在那裡……

  沒等他說完我就朝外跑,在大門口他追上我說,誰都得有這一天,遲早的事兒,真有什麼,姑爸爸可得想開點兒,您這麼一亂,麗英母女倆就更沒了主意!

  大舅爺還說了許多,我已聽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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