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回到小屋,我把菖蒲花插到綠菊鐵足罐裡,擱到窗臺上,說這個姓李的真怪,來認咱們這門八竿子打不著的窮親,還要明天請吃飯,該不是吃錯了藥?舜銓說這件事兒他還想不太清楚,現在社會變化太大,不是十幾年前了,夠得著夠不著的親戚都躲得遠遠兒的。從道理上看是沒有胡認親的,特別是沒有胡認祖先為妓為妾的。舜銓又囑我對待李先生勿弄傲慢輕侮之色,一切順其自然,這個家至今已一無所有,再無任何值錢之物可招人算計,李先生真有所圖,怕是什麼也撈不到了。我說,我總覺得這事兒巧得不合邏輯,我偶讀清末文人筆記,記下其中「珠玉」、「書香」兩句,南邊就真冒出「隨風」、「滿紙」四位姑娘,倘我再將後兩句續完,那就怕要鬧出一個班了。舜銓說,看來人作派舉止也是個文化人,是知書達理之輩。非市井無賴。即使人家認親認錯,在言語上也不能慢待譏諷,大賢何所不容?不賢何其拒人?況且這個家對不起姨祖母,禁鎖多年,爛棺薄葬,其後人若真認真起來,我等也無語相對。我說,您真信他是姨祖母的什麼後人?舜銓一笑,說,親朋之間,居心宜直,用情宜厚,後人與非後人,親戚與非親戚都無關緊要,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不妨糊塗一些,不必那般小家子氣。

  後來又說到舜銓的病。我說眼見秋聲已盡,寒氣逼來,小屋簡陋破敗,難抵嚴冬,不如住進醫院,待來年春暖花開再出院遷入新居。舜銓說躺在西炕,觀遍梧桐落葉,聽盡園中秋雨,是人間難尋的佳境,這種福分不是誰都能享誰都會享的。雖家道不富,淡飯粗茶,疾病纏身,然天下事豈能盡如人意?心境順恰,盡其在我,隨遇而安,樂亦在其中,房屋雖破,乃先祖遺之,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看著迂得可以的舜銓,我好氣又好笑,心想,只要西北的錢一到,立即把他請進醫院。不去也得去,「粗衣淡飯好些茶」,這些福分你「老夫」儘管享了,然「齊家治國平天下」,此等事還需「爾曹任之」,由不得你也。

  大街門響,那是舅爺們的離去。

  麗英端來熱水,給舜銓擦臉洗手,又端來熱粥,坐在炕沿一勺勺喂進,照料之精心,我自愧不如,畢竟是二十年的夫妻了。青青趿著一雙濕鞋由花廳奔過來,一進門就撲上炕去,將一雙濕腳塞進她父親的被窩,被她母親狠狠罵了幾句。

  我踱出門來,站在簷下悵望灰暗沉寂的天空,滿園落葉瑟瑟風,人生秋涼無數,此度秋涼怎卻這般難熬難耐?

  九

  在全聚德與福根的相聚是愉快的,麗英和舅爺們對福根態度的熱情也是顯而易見的。

  福根對我仍將他呼為「老李」並不在意,倒是對青青將他喚做「表舅」很為動情,說他兄弟六人,無一姐妹,自無人呼之為舅,今有京城的外甥女聲聲呼喚,極讓人心熱,真是再珍貴沒有了。於是青青便「表舅、表舅」的叫得更勤。飯桌上,福根問得最多的是她姑祖母的事,長相如何,性情如何,是否纏足等等。有些事我實難張口,諸如家族中對她的冷淡與虐待;而有些事我盡可誇張,例如她的美貌與溫順。福根問他的姑祖母在看護我時,那模樣是否依舊動人。我說那時尚小,無有記憶,就連依稀的夢影也尋不到了。福根聽了就大呼遺憾。

  吃完飯上點心的時候,青青用紙包了幾塊點心,說是帶給她的父親。福根對麗英說,表哥病得這樣為何不早送醫院?麗英眼中有隱隱淚光,我趕緊說已聯繫了,這幾天就準備送他住進去。福根說還是趕早住,今年秋天北方雨水多,冷得早,肺病的人最怕天寒,真有不測,後悔也來不及了,倘若住院錢不夠,他可以由公司支取,公司是他們兄弟幾人開的,為表兄治病是大家共同的心願,責無旁貸。麗英就轉過臉來看我,舅爺們也停止了咀嚼,靜等下文。我說七兄的病已是不能再拖延了,這是要急速解決的大事,我如今只此一位兄長,自然看得比什麼都重要,住院需一筆押金,不知老李可否先為墊付?我丈夫的錢寄來立即償還,最遲也不過一周吧。福根說我太見外,沒把他當成親戚看,這筆錢對於他們公司實在算不得什麼,何苦又如此認真?我說情歸情,為使病人心靜,錢還是算借,否則我們於心不安。福根說既然非要還,那就還,什麼時候有錢什麼時候還,不必著急。

  下一步的工作是動員舜銓住院。

  淫淫秋雨已經停歇,園中的潮氣都滲進低矮的小屋,使屋內生著火爐還覺陰冷。福根經常來陪舜銓說話,端湯倒水極盡親戚本分,使病中的舜銓很感動。福根講話也很藝術,並不直接談住院搬家的事,而是跟舜銓聊過去,聊這個家族百餘年來的盛與衰。福根語雖多出野史,畢竟是讀過一些書的。他對美國人卡爾所著《清官見聞記》最感興趣,說書中描寫慈禧太后容貌頗詳,不知是否確實?說著從兜裡掏出本子,翻到抄錄的一頁讀道:

  伊乃一美麗和善之婦人,度其年事,不過四十而止(實際已六十九歲),面貌之佳,適與其柔荑之手、苗條之體、黑漆之發相得益彰。蓋太后廣額豐頤,明眸隆准,眉目如畫,櫻口又適其鼻,下頜極廣闊,耳官平整,齒潔白如編貝,嫣然一笑。姿態橫生,令人自然欣悅。太后精神之煥發,神采之照人,可知其平日居氣養體之道,決非常人所及。

  舜銓聽畢說,難為你會費心把這些記下來,學化學竟對史料酷愛如此,非親眼見真不能信也;又說,那位慈禧與我家素無瓜葛,彼時她深居宮中,欲見頗難,不僅我父親沒見過,就是祖父也只是有數地見過三五回。祖母雖有被召進宮去的時候,也是隨著諸福晉們陪著說說話兒,哪裡敢往太后臉上隨便亂看?太后是否如文中述說那般美麗,不敢揣度。福根說,慈禧的娘家人總有在者,不知對此有何論說?舜銓說,慈禧娘家人今在何處已不知曉,從來與我們沒有過往來;至於慈禧娘家,倒聽祖上傳聞太后本人曾有過抱怨,說「自餘髫齡,生命極苦,以餘非雙親所愛,尤覺毫無樂趣,吾弟所欲,餘必欲之,至於予者。靡不遭呵叱」。可見關係也一般。福根說,六十九歲的老嫗,讓人平心揣之,竟如四十許美婦,必有養顏之秘方。據說慈禧每十日飲珍珠粉少許,每日清晨飲用太監送來的一盅名貴中藥加花露製劑以養顏,您祖母常入宮室,想必或談過此事,或有方子傳出?舜銓說,未曾聽說過。

  福根也不再問,又將話題扯到他姑祖母身上,說姑祖母因其容貌美麗而屢遭磨難,想必也是駐顏有術的。舜銓又說不知。福根問他姑祖母所葬何處,舜銓說薊縣黃花山。福根說如此他應該去憑弔,以慰姑祖母離鄉背井、思鄉思親之苦。舜銓對福根的想法很支持,疲倦的臉上也有了激動的紅暈,他對我說,舜銘,你當與李先生同去,黃花山祖墳有三十年無人祭掃了。衣食者,人之生利也;埋葬者,人之死利也。生且有利有節,死何獨不管不顧、無利無節?你祭奠之時當稟告父母,說我不日即歸葬於彼,可于父母膝前盡孝矣。我說去黃花山怕不太容易,那裡山荒路遠,又不通車,恐要做長途步行的準備。福根說這不是大問題,他可以找輛車來,自己開車去。我說早年去時只有十多歲,如今許多年過去,地點怕已記憶不清。舜銓說墓塚頗大,碑石亦高,基圈四周尚有石牆,碑頂有蟠龍雕刻,碑前有青石案卷供桌,四十年的風雨侵蝕,損壞難免,但搬是搬不走的。我說既然七兄如此熱心,老李又有車相助,我就跑一趟,其實心裡是沒底的。舜銓說,碑石陰面正對瑞昌山,山頂上有巨石,如展翅欲飛之鷹,碑石陽面面臨淋河石橋,兩點連線取其中便是祖墳,祖宗有靈當助你一臂之力,此事本當兒子所為,無奈兒子不爭氣,病入膏肓,實在是不孝得很了……說著說著,臉色便很慘然。我趕緊答應去認真尋找並詳盡記錄祖墳情況,使他放心。福根說去祖墳與舜銓住院都是事不宜遲,若表哥能儘快入院,他明日即驅車前往。

  舜銓想了想,終於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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