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九七


  六寸長的鐵釘,砰砰地釘了進去,將棺蓋與棺體連為一體。六兒在棺前不住地念叨:媽,您躲釘!媽,您躲釘啊!……那聲音之淒、情意之切,感動得劉媽也落了淚。我知道,隨著這砰砰的聲響,謝娘從此便與這個世界隔絕開了,我那塊滑石也與這個世界隔絕開了……

  杠夫們將棺上罩了一塊紅底藍花的繡片,這使得棺木有了些富貴堂皇的氣息,不再那樣猙獰陰沉。幾條大杠繩在杠夫們的手裡,迅速而準確地交叉穿繞,將棺材牢牢捆定。杠頭兒在靈前喊道:本家大爺,請盆兒啦——

  這時,跪在靈前的六兒將燒紙的瓦盆捧起,啪地朝地上砸去。隨著瓦盆碎裂的脆響,吹鼓手們提足精神猛吹了起來,棺木也隨之而起,六兒也跟著棺木的起動悲聲大放。

  靈前,自始至終,只有一個六兒,未免孤單軟弱,他之所以叫做六兒,是父親按金家子弟的排列順序而定,暗中承襲著金家的名分,按說,此刻我應該跪在六兒的身後,承擔另一個孝子的角色,而現在卻只能在一邊冷冷地看著,如一個毫無關係的旁觀者。

  棺木出了小院,向南而去,送殯的隊伍除了那些杠夫以外,只有張家父子兩人,六兒打著紙幡走在頭裡,他的繼父石匠張永厚,抄著手低著頭走在最後頭。

  樂人們夾著響器散了,回了各自的家。

  遠房親戚說要趕緊收拾,不能耽擱,再不招呼我們。

  我在路口極莊嚴肅穆地站著,目送著送殯隊伍的遠去,在雪後的清冷中,在陰霾的天空下,那團由杠夫衣衫組成的綠,顯得誇張而不真實……我想,我要把這一切詳細地記下來,回去一點兒不落地說給我的父親。這是我能做到,也是應該做到的。

  不知此時坐在吉祥大戲院看《望江亭》的父親,是怎樣一種情景……

  七

  「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能撫汝以盡哀」,這該是多麼淒慘的感情缺憾,多麼難與人言的酸楚。遺憾的是後來父親從沒向我問及過謝娘的事情,即便在父女倆單獨相處的時候,我幾次有意把話題往橋兒胡同引,也都被父親巧妙地推了回來,看來,父親不願談論這個內容了。所以,謝娘最後的情況,父親始終是一無所知。

  為此,我有些看不起父親。

  50年代中期,父親去世了。

  我到橋兒胡同找過六兒,小院依然,棗樹依然,他那個當石匠的爹正在院裡打磨,我不知道那時候的北京怎會還有人使用這個東西。石匠已經記不得我了,我也不便跟他說父親的事。打聽六兒的情況,知道他在永定門的服裝廠上班,改名叫張順針。

  我在服裝廠的傳達室裡見到了這個叫做張順針的人,彼時他已是帶徒弟的師傅了。張師傅戴了一頂藍帽子,表情嚴峻,進來也不坐,挓挲著手在屋當間站著。我說了父親不在了的事,本來想在他跟前掉幾滴眼淚,但看了他的模樣,我的眼淚卻怎麼也掉不下來了。張師傅說,您跟我說這樣的事兒有什麼意思嗎?這倒是把我問住了,我停了一下說,當初您到我們家說令堂不在了的時候,是不是也有什麼意思呢?張師傅看了我一眼,從那厭惡的眼神裡,我找到了當年六兒的影子。我說,當初我父親是很愛您的,他對您的感情勝過了我所有的哥哥。張師傅哼了一聲沒有說話,任憑著沉默延伸。談話無法繼續下去了,我只好起身告辭,沒等我出門,他先拉開門走了。

  我回來將六兒的態度悄悄說給老七。老七歎了口氣說,怎的把仇竟結到了這份兒上?兄弟雖有小忿,不廢懿親,更何況還有個父子有親的情分在其中,既是這樣,也只好隨他去了。

  第二天早上,有人送進來一包衣物,說是一姓張的人讓帶來的。金家人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包長袍馬褂的老式裝裹,無疑這是送給去世的父親的。我知道,這是六兒連夜為父親趕制出來的。說是無情,真到絕處,卻又難舍,這大概就是做人的兩難之處了。金家沒人追究這包衣服,大家誰都明白它來自何處。母親堅決不讓穿這套裝裹,她說父親是國家幹部,不是封建社會的遺老,理應穿著幹部服下葬,不能打扮得不成體統,讓人笑話。

  母親的話有母親的道理,在父親的遺體告別式上,穿戴齊整的父親,儼然是社會名流的「革命」打扮,一身中山裝氣派而莊重,那是父親參加各種社會活動的一貫裝束,是解放後父親的形象。至於那個包袱,在父親入殮之時被我悄悄地擱在了他的腳下。我知道,這個小小的細節除了我的母親以外,在場的我的幾個哥哥都看到了,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都是過來人,他們對這樣的事情能夠給予充分的理解和寬容。

  到底是金家的爺們兒。

  與六兒相關的線索由於父親的死而斬斷,從今往後,再沒有理由來往了。「文革」的時候,我們聽說六兒當了造反派,是的,他根正苗紅的無產階級出身註定了他要走這一步。在我的兄長們因這場革命而七零八落時,六兒是在大紅大紫著。我和老七最終成為了金家的最後留守,我們提心吊膽地過著日子,時刻提防著紅衛兵的衝擊,而在我們心的深處,卻還時時提防著六兒,提防著他「殺回馬槍」,提防著他「血債要用血來償」的報復,如若那樣,我們父親的這最後一點兒隱私也將被剝個精光。給我們家看墳的老劉的兒子來造了反,廚子老王從山東趕到北京也造了我們的反,惟獨六兒,最恨我們的六兒,卻沒有來。

  後來,我從北京發配到了陝西,一晃又是幾十年過去。隨著兄弟姐妹們的相繼離世,六兒在我心裡的分量竟是越來越重,常常在工作繁忙之時,六兒的影子會從眼前一閃而過,有時在夢中,他也頂著一頭繁重的角,喘息著向我投以一個無奈的苦笑,驚慌坐起,卻是一個抓不著的夢。老七給我來信,談及六兒,是滿篇的自責與檢討,他說仁人之于弟,不藏怒,不宿怨,惟親愛之而已,他于兄弟而不顧,實在是有失兄長的責任,從心內不安。老七是個追求生命圓滿的人。而現今世界,在大談殘缺美的同時,又有幾個人能真正懂得生命的圓滿?——包括六兒和我在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