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八五


  還沒有等到來年,只四個月,山東媳婦有喜了的消息就傳到我母親耳朵裡。母親問五格格,王連長究竟用什麼妙方達到這樣神奇的效果。五格格說,這樣的事情也就是他們王家的人才有辦法,王連長的老家在大巴山,那裡產一種當地人叫做「鹿含草」的植物,林子裡的公鹿在交配的時候,嘴裡都含著這種草,是極有效的壯陽藥。母親說,我見老七畫的畫兒,那上頭的鹿嘴裡常常叼一棵靈芝,卻原來是壯陽草,這倒是頭回聽說。五格格說,這種草,全紫陽,只在他們通河公社和平大隊前進小隊朝北的土裡才長,其他地方哪兒也沒有。母親說,就是你公公寄來的那些香椿一樣的乾草?五格格說就是,說兩斤那樣的乾草要是賣給供銷社,能換回一頭牛。母親聽了只是嘖嘖。

  三十多年後我隨劇組排戲到過那個和平大隊,老鄉們拿出「紅酒」來招待劇組,卻沒人敢喝。還在縣上大家就知道了這酒的厲害,哪裡敢招惹?有愣頭小夥子自恃抗得住,喝了一口,問感覺如何,他說有股熱氣在小肚子裡旋,繼而朝下走,有種箭在弦不得不發的態勢……眾人哈哈大笑。

  因酒而得子,這也就是酒仙老姐夫吧。別人大概用不著。

  山東媳婦屬高齡初產婦,自然要進協和醫院,自然要六格格事事親自參與。手術臺上,一刀下去,掏出了金朝後裔的後裔,呱呱響亮的號啕裡人人都是笑。老姐夫也笑,笑後又歎息——美國醫院又放了他媳婦的元氣!

  五格格給孩子取名完曉鹿,意為孩子的到來全憑了「鹿含草」的功勞。

  王連長提議叫完和平,以紀念他們家鄉的和平大隊。

  老姐夫給孩子取名完酒送,意思不說自明。

  報戶口的時候完酒送變成了完九頌。

  三十三年後這孩子去了美國,自己改了個名字叫克萊爾?完,也很有意思。

  八

  老姐夫一直在幸福地生活著。細思量,他的一生,實在沒有受過太大磨難和顛躓,這在生活于動盪中的中國人中的確為數不多。「文革」衝擊得那麼厲害,連五格格也在所難免,也沒有老姐夫的事。母親說,占泰這人品格純正,心地良善,故有神明護佑。老姐夫對他的幸運有自己的看法,他說,無思無慮,無嗜無欲,無穢無累,絕群離偶,神形兩忘,煩惱自然也就不來侵擾了。

  但據我所知,到了晚年,老姐夫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神形兩忘了,他時時在現實生活中浸泡著,達不到無思無慮的境界。究其原因也很簡單,全是為了病,也不是什麼疑難大症,是很普通的老年性疾病;前列腺增生。

  據調查,百分之七十的老人有可能患有這種病症,但這病在老姐夫這兒卻是極其嚴重了,六格格說這全是他自找。年輕時頻繁的「交而不泄」,導致了今日的必然結果。也就是為那「添油法」、「采戰」之術而付出的代價。煉精化氣,還精補腦,倘若知道後面還有這麼多苦頭為補充,老姐夫當年不知還添不添油?

  初時,尿為雙股,老姐夫對此並未介意,後來開始排尿不暢,開始尿中斷,開始尿膿血,一夜間要起床七次小便,用老姐夫的話說是嘀嘀嗒嗒尿不下三兩,也就半酒壺吧。在老姐夫給六格格這樣敘述病情的時候,六格格不客氣地說,您得把酒戒了,酒是擴充血管的東西,您的前列腺已經肥大得厲害了,還要讓它繼續充血,這不是自個兒跟自個兒過不去嗎?老姐夫說,酒是活血化淤的,我要用酒把那肥大給化了,酒有別腸,豈可以肌體而論?

  老姐夫嘴硬是硬,但那病的折磨卻不因為他的嘴硬而減輕半分。他常常站在那裡半天尿不出一滴尿來,憋得他渾身哆嗦,出一身冷汗。山東老太太心疼老姐夫,急得四處求人。她問過了,這病沒法治,連大醫院協和也多是順其自然的「保守治療」。學醫的兒子從美國來信說美國有手術治療成功的病例,讓他的父親去美國探親帶做手術,老姐夫堅決不去。他說上頭已然讓美國人拉了一刀,下頭是絕不能讓他們再碰了,就是憋死,他也認了。又有王連長打聽來情報,說前列腺手術痛苦難言,常人難以忍受。他為老姐夫特意去醫院見識了一例這樣的手術,回來說,1943年他在甘肅被敵人抓了去,嚴刑拷打,壓杠子灌涼水他都挺過去了,可惜敵人沒給他來這一招,倘若敵人要給他做前列腺手術,他一準就會當叛徒,把什麼都招了。

  老姐夫一聽,對手術、對美國更沒什麼好感了。

  老姐夫帶著病照樣喝酒,和他在一塊兒喝的還有王連長,兩個人成了一對莫逆的酒友。離了休的王連長不願回家,他情願住在我們這個已經破爛得收拾不起來的家裡,他說家裡的氣氛好,比他復興路那大而無當的部長樓強。他跟老姐夫一人占了偏院的一間小屋,有山東老太太給做著吃,今天是棒子米查粥、炒鹹疙瘩絲,明天是小酥魚兒、攤煎餅,都是部級幹部平日吃不到的,閑了還要聽我母親說說金家的舊事。王連長對歷史感興趣,也就對金家的舊事感興趣,這也是大巴山和部長樓裡所聽不到的。

  五格格跟徐霞客一樣,成了專業旅行家,一年中有大半年在火車、飛機上,各地的小工藝品買了不少,只是沒見寫出一篇遊記來。

  這天,老姐夫的前列腺病又犯了,一頭細汗地歪在床上,佝僂著身體倒吸著涼氣,像一條離了水的魚,在艱難掙扎。王連長看了心裡老大不忍,想起家鄉那條湍急的通河,河裡有一種細而長的鯽魚,撈上岸來就是這樣的。那種魚肚內有虱,剖開腸腔取出,有蠶豆大,色白,會蠕動,是一種魚的寄生蟲,他父親常把那些虱炒來吃,說吃了排尿暢快,但是這種東西能不能治前列腺就不知道了。王連長把這話跟老姐夫說了,老姐夫就對那魚虱很是嚮往,托王連長寫信給他的侄兒,讓給弄些來。

  不久,一小包乾枯的魚虱寄到京城,還附帶有一封信,說魚虱多麼多麼地難搞,家裡雇人捕魚花了多少多少錢,眼下幹什麼動輒都是錢,沒有「互相幫助」和「為人民服務」這一說了。王連長罵了半天「龜兒子就認得錢」,還是把錢給寄去了,對方要的不多,一百。

  幹魚虱是炒不得的,老姐夫有老姐夫的處理辦法,他跟王連長商量,小小魚虱。吃到肚裡,要分散到全身各處,走到病灶能有多少?不如研成細粉,用酒調了,採取局部外敷法,攻其一點,不及其餘。王連長說是「集中精力打殲滅戰」。

  把魚虱研成粉末,這對磨慣了五行散的老姐夫實在不是什麼為難的事情,可惜的是已經沒有了漢朝的研缽,用媳婦的擀麵杖將那些乾枯的小蟲擀碎倒也不太困難,總之,老姐夫並沒有對他當年寶貝的失去懷有太多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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