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葉廣芩 > 採桑子 | 上頁 下頁
二二


  出了老三家來到老四家,我剛一提舜錤要在單位食堂為舜銓辦喜酒就遭到老四的反對,他說,誰娶媳婦?是老七,不是老三,憑什麼在老三單位辦喜酒?我說,三哥可是把宴席訂了。老四乾脆地說,不去!看來事情有些棘手,我說要不還是按著媽的想法。在家裡辦。原以為老四會答應,不料他更乾脆地說,不去!兩個不去把我撞到南牆,碰得說不出話來,挺好的一件事到了老三、老四這兒就變得這麼彆扭、各色,這麼矯情、邪行,我真懷疑金家兄弟的神經是否健全,性格是否呈病態了。舜鏜看了我為難的樣子,正兒八經地說,我一閉眼就看見老二在樹上吊著,心裡就發緊,就喘不上氣,這樣的情況,你說我還能回那個家嗎?不可能的。我說家您也不回,三哥那兒您也不去,七哥結婚請不來您。我怎麼回去跟媽交差?老四想了想說他倒有個折中的辦法,我問有什麼折中的辦法,老四就叫來他上中學的兒子三虎,讓三虎在北京市地圖上,在他和老三及老宅之間找出一等距離的點。三虎的數學大概學得不怎麼好,拿尺子,拿圓規,後來又找來線繩,在地圖上橫橫豎豎地一通兒比畫。我看了好氣又好笑,轉過臉不去理睬老四。我認為老四是在成心鬥氣,成心把事往黃裡攪,將他與老三的矛盾轉嫁給老七,哪裡還有一點兒當哥哥的樣子?實在讓人敬重不起來。我又想到他在牛棚裡那些戲劇式的「揭發」,什麼「借著雷電發報」、「有躥房越脊的本事」等等,便覺得他在地圖上找這三點相交處就一點兒也不奇怪了。這樣的生事只有金家老四才幹得出來,別人誰也不行。只是難為了他的兒子,小小的中學生竟使抽象枯燥的數學在為叔叔選擇結婚地點時派上了用場。許久,才聽得小傢伙如釋重負地說,找著了。舜鏜趕緊湊過去看,三虎用手指頭點著那個點不敢撒開,生怕一撒手好不容易找出的點又丟了。見我也過去看,他才小心翼翼地挪開手指,用筆尖點著某處說,就是這兒,我是用垂線法求得的。我看那地點,竟是天壇的北牆根兒,心裡就有點兒幸災樂禍的勁兒,但看老四怎樣決斷。孰料舜鏜毫不退讓,他說北牆根兒就北牆根兒,科學把老七的婚禮安排到那裡也是天意,天壇好,大哉乾元,萬物資始,天地之道貞觀者也,求也求不到的吉祥之地。我看著他那興奮的樣子,實在不願再理這個半瘋,他的瘋勁兒一上來,也就無理可講了,最好的辦法就是離去。

  舜銓和他未婚的小媳婦遇上了難題,他們不可能去老三單位的食堂,更不可能去天壇的北牆根兒,李家姑娘在未過門兒時便已領教了在大宅門兒當媳婦進退維谷的兩難境地,不,應該說是三難境地。老三、老四都堅決地表示了不到老宅來,他們怕見那棵桑樹,怕再觸動那仍舊敏感的創痛。最後親家母提出了一個「幾」全其美的辦法,結婚的酒席在新媳婦的娘家舉辦。對這個不是辦法的辦法,母親是一百個不樂意的,她說這不合規矩,金家的舜銓又不是入贅北新橋的李家,怎能讓親戚們去陌生的媳婦娘家去吃喜酒?舜銓倒是不在乎,他說在哪兒都一樣,不過是個形式,依著他是連客也不請的。老三、老四在我的勸說下讓了步,都說去李家不合章法,卻又提不出共同能接受的地點來,只好點頭應允。母親見事已至此也不再說什麼,歎了半天氣,罵了半天老三、老四不是東西。

  婚禮那天母親沒有出面,全是女方的娘家媽在忙活,看樣子大有李家白撿個兒子的勁頭兒。老四到得比較早,一看這倒插門的架勢心裡就犯病,礙著兄弟的大喜日子又不好發作,只好一人坐在那兒喝悶茶,誰也不理。李家人見來的這位黑塔似的四爺不苟言笑,也不敢招惹,只賠著小心伺候,生怕有所怠慢。既是在李家辦事,娘家的親戚就來了不少,小門小戶的親戚們圍著舜銓調笑,言語自然也上不了什麼檔次,說不出老四那「大哉乾元」的高雅之語。老四心裡越發堵得慌,正憋得沒抓撓時,老三來了。老三在大面兒上較老四能顧得住,笑嘻嘻地跟大夥兒打招呼,還特意到親家太太跟前去請安道喜,樂得李老太太一口一個「孩子」地叫。李家人不知道金家兄弟之間的事,理所當然地把老三安排到老四坐的房間來,讓弟兄倆得便說話。

  我對這一安排暗中叫苦,本能地預感到會發生事情,所以老三前腳進屋,我後腳就跟了進去。

  果然戰爭已經開始了。老四說,那老娘兒們一口一個「孩子」,你還答應,她的歲數不准有你大,你掉價兒不掉價兒?老三說,我是沖著老七來的,她是老七的丈母娘,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掉什麼價兒!老四說,在裝洋蒜方面我得服你,什麼時候你都能做出人模狗樣的假招子,受過黃四咪的真傳,戲也是越演越精了。老三說,再真傳能趕得上你嗎,愣把三青團說成共產黨,還說老二會開飛機!老四說,事出有因,查無實據。老三說,問題是事出無因,老二不但不會開飛機。他連坐也沒坐過,我真納悶兒你怎麼會編得出來?老四說,我還納悶兒你的那些壞點子是從哪兒來的呢!老三說,我揭發你的那些事都是有根有據的,說你跟黃四咪上了妙峰山就是上了妙峰山,並沒添油加醋。是你自個兒又扯出什麼三青團的。老四說,你別為自己開脫,沒你老二也死不了,從根兒上說,是你在咱阿瑪跟前兒率先揭發老二的,你不把他跟順福的事兒亮出來也不會得罪順福,不得罪順福就不可能有後來的牛棚,所以罪魁禍首就是你。我說,祖宗們,有話咱們回家去說,別在人家家裡較勁兒。不提家尚可,一提家,老四的瘋勁兒就上來了,他說。那個家能回去嗎?賊風颼颼,鬼影憧憧,老二的陰魂壓根兒就沒散。老三說,那是你心裡有鬼。老四說,你心裡沒鬼你怎不回去?老三說,我沒害老二,沒往他身上栽贓。老四說,說這話你不虧心?人都死了你還往他身上寫字,你還有人味兒嗎?這一說,擊到老三的最痛處,他一反常態,抄起身邊的暖水瓶狠命朝地上砸去,借著那砰然而起的巨響咬牙切齒地說道,老四,以後我要再見你就像這個壺!老四說。話別說這麼絕,咱哥兒倆還有一面之緣呢,那是在你的追悼會上……

  李家的人已經圍過來了,舜銓的幾個小舅子臉上帶有明顯的不快。李家老太太說,剛才不是還好好兒的嗎,大喜的日子,這是怎麼了?我說是三哥沒留神把壺碰倒了。舜錤也自覺失態了,趕緊打圓場說是不小心……李家老太太是精明人兒,一看這陣勢就明白了,不緊不慢地說,金家是大家庭。治家有道,母慈子孝,我們就是沖著這個才把閨女給了的,俗話說福善之門和睦,以後的日子還長,將來麗英過去,你們哥兒幾個還得多提攜指點才是,她那不管不顧的脾氣一上來就讓人怵頭,往後在一塊兒,得互相包涵著點兒!老太太說的是她的閨女,點的卻是金家的爺們兒,老三、老四都站在那裡沒言語。酒席上,老四隻象徵性地喝了一杯酒就走了,老三倒是一直陪到底,臉上雖不顯山露水,心裡的不平靜是可想而知的。

  母親知道這一切,氣得手直發抖,她說,老三、老四是給金家散德性呢,要是他們的親媽還活著,能饒得了他們才怪!母親說,記著,以後別讓那兩個東西碰面兒,咱們丟不起那人!我說,只兩個還好說,至多摔個暖壺,要是東壩河的順福再攪進來,這場亂仗不知要打出什麼花樣來呢!

  母親說,也怪,那只黃鼠狼自打「文革」以後怎就沒了音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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