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六十九


  團裡新招了不少學員,都變成「田老師」的弟子,小菲其實也很充實。

  這天她回家晚一些,見孫百合正坐在客廳和歐陽萸談話。令她驚奇不已的是,這位聲大氣粗的老歐突然又變成一個話不多、聲音低沉的歐陽萸。他基本上是聽孫百合說。她說的是她多年前對宗教歷史的一些見解。常有冷場出現,但冷場下潛流著另一種溝通,因而冷場絲毫沒有變為僵局的危險。歐陽萸每結束一次冷場,都似乎有了進一步的覺悟,然後兩人的談話又登高一層樓,抑或又沉潛到另一個深度。他們談得從容,見小菲進來只是點頭一笑。小菲站了半天。聽了半天,他們也沒有想把她納入談話的意思。沒有任何令他們不安的理由,因此小菲也就坦然了。

  孫百合是路過這裡,順便來看看他們的,她已經正式被恢復了名譽,也快要恢復工作。小菲想她是一直很清苦的,卻清苦得不露痕跡。

  以後只要和孫百合談過話,歐陽萸就脾性溫和一陣,不揚起嗓門跟小菲嚷嚷。連歐陽雪也看出這一點,只要父親在家出粗口,大嗓門,她就說:「孫阿姨有好一陣子沒來了。」她考上了省裡最好的工學院,誰也沒料到她會去學理科。每星期回來總是對孫阿姨是否來過有準確判斷。

  小伍結婚時,請了一大屋子人,包括孫百合。她那個斷絕母女關係的母親也出席了,母女倆像是這麼多年一直在做親密母女,伍老闆娘開口便說女兒的好處。就在這個婚禮上,小菲斷定歐陽萸和孫百合戀愛了,歐陽萸真愛上誰是顧不上掩飾的。孫百合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們對伍老闆娘的顯財露富,庸俗熱情毫不在意,因為他們只注意對方,一屋子人都不存在。放在平時,碰到伍老闆娘這樣的表現他會跟小菲傳遞幾個煩躁信號,然後悄悄溜掉。今天他特別寬厚,只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屋子裡的人在說什麼,笑什麼。

  小伍的丈夫是大軍區一位文化部長,小老頭兒,慈祥可愛,小伍和他站一塊兒,像他女兒。小伍無情,因而不易老,小菲這樣總結。媒人是都漢,不過都漢並沒出席婚禮。

  方大姐也出席了。她雖然口氣還如過去一樣權威,但談的多是老年性疾病和吃的各種藥,因此跟新郎倌一談就談深了。不然她也許會警覺到歐陽萸和孫百合:他們在這間一百平方米的會議室裡神交。

  孫百合能讓歐陽萸過得好嗎?只會買睡蓮可不行,他的營養、口味都是小菲眼下的生活綱領,否則他怎麼去完成巨著?孫百合說過她是獨身主義者,也許是假話,也許是俏皮話,碰到一個中意郎君,又才華橫溢,名利無量,她才不獨身呢。哪個女人心底下不想為人妻?不為人妻是白做一世女人。

  現在小伍也時髦了,結婚訂了個大蛋糕,上面的假奶油如同鋪了厚厚一層棉花絮。每個人都上去哄搶,只有歐陽萸和孫百合不動,好像他們吃慣真奶油,不可以墮落得吃這種雞蛋白混著白糖催化出的泡沫。熱戀和失戀都降低人的胃門和消化能力。

  它終於發生了。從小菲第一次見到孫百合到現在,二十多年過去。得要二十多年、十多次運動、人生的大顛覆才能讓他們相遇。小菲不禁為此震動。

  這個美麗的女人在熱戀時更加美麗,你看她看歐陽萸的眼神,真美。小菲想,不知哪一天,哪一時刻這張漂亮臉容會挨一個大耳光。她小菲做事乾脆,也大眾化,在表達嫉妒、懲罰姘婦的方式上,就只會用大眾化的手法。她當然不會在那大耳光尚不成熟的時候去扇,扇不成熟的大耳摑子有可能把歐陽萸扇到對方懷裡。一定要拿住證據,一定不能給他們抵賴的餘地。

  同時怎麼辦呢?她還裝得下去嗎?還像過去一樣待孫否合嗎?不裝是不行的,她怎麼拿得著證據?假如馬上發難,反而給他們同盟抵抗的決心,現在他們還有餘地抵賴。馬上發難絕對不智。那就裝一陣。小菲在後來想到這時候,非常憐憫此刻的自己:要她按下不發作,假裝被蒙在鼓裡是多難的一件事。她在這方面很笨,正如女兒在十幾歲時就英明指出的那樣:「媽媽你愛得太笨了。」

  從小伍的婚禮之後,孫百合不上門了。小菲跑到宗教歷史學會悄悄打聽,證實了學會尚沒有給孫白合分房,她仍舊和另一個女同事同住一間宿舍。

  話劇團的領導又有了新調整,從部隊轉業的一位政治教導員任黨委書記。此人對話劇一竅不通,上來卻讓團裡排《北京人》。大家有些糊塗了:書記究竟是水平太高,還是水平太低?《北京人》是多難演的一個戲。這位政治幹部每天到排演場看,坐在那裡一杯濃茶一支香煙,看了兩天,他把馬丹換成A角。有人建議小菲,他搖搖頭,然後很有政治水平地解釋了他的用人意圖:「田蘇菲比較適合演一號英雄人物,江水英啊,方海珍啊,柯湘啊。她演劉胡蘭肯定是頭號人選。」

  大家頓時感覺上當,這個政治幹部原來假裝門外漢。

  接下去是第二劇組排《鹹亨酒店》,裡面更沒有一號英雄人物,小菲和高幗英都成了「英雄無用武之地」。再排,就是《日出》,書記看了小菲演的陳白露,說:「太遺憾了,一身的英雄氣概,看來只有等到哪部戲裡有一號英雄人物,你再上吧。」

  小菲這時心情不同於去年。她覺得必須再大紅大紫一回,和孫百合才有一拼。沒她的戲演,她不就成了專業煮飯婆了?她什麼都比不上孫百合,至少要用知名度壓住她。她開始早起跑步,一天一頓飯。三個月後,她的腰圍又回到了三十多歲,胸圍卻回到了發育初期,人減體重要能指哪兒減哪兒該多美。

  她聽說團裡要以一部新創作的劇目參加全國話劇會演。戲是有關一個女醫生在「文革」中悲歡離合的故事,年齡適合小菲。她再次暴紅的時刻到了。她不紅可不行,讓孫百合覺得缺乏挑戰性,沒個比頭。歐陽萸也該明白,全省都拿她小菲當回事,去北京會演若得獎,那全國人民都會拿她小菲當回事,在別人眼裡,她可不輸給孫百合。孫百合算什麼?誰知道世上有個孫百合?

  她買了貢酒、中華煙、毛峰茶,裝在一隻尼龍包裡,敲開黨委書記家的門。書記正在吃晚飯,飯桌矮得像個炕桌,上面擺著烙餅和啤酒。妻子一看就是進城不超過五年的鄉下賢妻,見小菲提溜出煙、酒,臉都紅了,跑進廚房,又在矮桌上擺了一副碗筷。

  小菲記得童年時跟母親去某家送禮,母親把求人的事做得一點兒不寒磣,一字不提她送禮的目的。

  因此她也不提。

  她跟書記談過去演的一部部戲,戲中出的各種紕漏,把書記逗得直樂,妻子也直樂。小菲是很捨得出自己醜的人,把自己從藝歷史中出的所有事故演給書記兩口子取樂。連她早先演劉胡蘭,躺在鍘刀上下巴險些被鍘下去,也連說帶比畫地講給他們聽。

  她知道自己青出於藍勝於藍,比起母親,她做得更體面,更不露痕跡。她端起書記妻子遞過來的大碗啤酒便喝起來。一號女英雄嘛!

  「我還正想找你呢,你有沒有看那個劇本?」

  「我看了。」小菲按捺不住了,本來她該裝蒜:哪個劇本啊?

  「你對演員人選有沒有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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