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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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這位小小的老江湖,笑了,饑餓培訓人才呢。過去打死她她也不會吃蛤蟆,現在看重它那一肚子油,看重它「大補」。饑餓也調教人的胃口。 小菲這天晚上乘車來到郊區,找了一片水塘。她穿一身舊軍衣,戴一頂斗笠,乍看像個賣貓魚的販子。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漆黑的水塘一股爛荷葉腐臭。她把一根系著線繩的竹棍伸到水裡,突然記起那個秘訣:要在棉球上撒一泡濃。曠野裡撒尿?她已生疏了這項行軍野營的生存本領。平時她最憋不住小便,這時卻無論怎樣也尿不出來。蛐蛐兒叫聲都停了,連它們都息聲斂氣地在聽她的動靜。等她束好皮帶,覺得這次冒險真有些荒謬,絕對不能告訴歐陽萸。站了一會兒,不見蛤蟆來,倒把蚊子等來了。臨出發前她抹了一整盒萬金油,只有臉上沒抹,怕辣了眼睛。現在蚊子就撲她的臉。她只得用另一隻手給頭臉轟蚊子。 歐陽萸和母親一定會認為她太胡鬧,萬一碰見歹人呢?她一想到他吃起爆炒蛤蟆肉的模樣,決定還是等下去。那天他啃了兩條蛤蟆腿之後,叫她一塊兒吃,她謊稱在家裡吃過了。他不信,她嗔他:「什麼好玩意兒?不就是蛤蟆肉嗎?」 他不知道蛤蟆肉也快賽過天鵝肉的價了。省錢的方法就是浪費時間,眼下小菲站在蚊子轟鳴的黑暗中,打算多浪費它幾晚上,看看能不能釣上些省錢的大補肉食。 回到家已經是十一點鐘。母親還在自摸紙牌等門。見小菲兩隻褲腿糊著臭泥漿,一雙赤腳上沾著枯敗的水草,立刻就想斜了。軋馬路不好意思,跟小白臉往臭泥塘裡蹚什麼?看來偷歡偷愛倒節約糧食,晚飯也省下了。 小菲從包裡拿出兩隻氣鼓鼓的蛤蟆,母親明白過來,一巴掌扇在小菲後脖梗上。 「你作死啊?!大黑的天,給人禍害了怎麼辦?!」 小菲吃驚地捂著後脖梗。三十好幾還吃巴掌。原以為母女倆已重新建立了關係,暴力母愛已被雙方默契地取締了。 「渾頭渾腦的東西!一輩子攪不勻——不是太稠,就是太稀:對你男人好,就把自己命賣出去?」 母親雙拳叉在腰上,鬆弛了的臉蛋子直哆嗦。母親一張面孔奇特地平展,缺乏營養的虛腫抹殺了所有皺紋和陰影。小菲發現母親在人不注意她時,用手指按一按小腿,看按下去的坑要多長時間才平復。她似乎給自己找了這麼個小遊戲,苦中作樂地偷偷和自己玩。 「噢,三十多歲我就打不得了?什麼時候你心裡有數了,不做呆事了,我就不打了!」 小菲心想,歐陽雪往她面前一站,母親就變成另一個人,隨和慈祥遷就。 「不打小雪是為什麼?她比你有數多了!你叫她去幹這種呆事,她才不會去!」 捉到的兩隻癩蛤蟆成了一樁頭痛的事:誰也不知道從哪裡下手去剝它們的皮。浴盆裡養著泥鰍,是給歐陽萸煨湯燉豆腐的,所以全家人都挪到廚房去洗漱。歐陽雪正弓著身在洗菜池上刷牙,聽外婆和母親討論剝蛤蟆皮的技術,她滿嘴白色牙膏沫地躥出去,一面大喊:「救命呀!蛤蟆每個癩皰都有毒汁,噴到你你就長癩蛤蟆皮!」 母親對歐陽雪笑嘻嘻地說:「那我連皮燉了,肚子裡頭長癩皮不礙事。」 「不行不行!」小雪跳著雙腳,「那也等我上學以後你們再弄!」 外婆對這個外孫女百依百順,果然等她背上書包走了才又回到廚房。她對小菲說:「算了,扔了吧。」 「怪大怪肥的!」小菲說。 「不缺它倆。扔了去。」 「煨一鍋好湯,夠小雪爸喝兩頓呢。」小菲好捨不得。一晚上時間,兩褲腿臭泥,一大耳摑子,全都浪費了。 「你能你來!」母親橫她一句,走開了。 小菲真讓母親給激將了,不管怎樣把兩張蛤蟆皮剝了下來,剝得皮肉殘破不堪,身上一件淺花舊罩衣也血跡斑斑,宰豬殺羊的架勢。這裡起了頭,小菲常常找個泥塘就去浪費一晚上時間,不是回回有收穫,但有時會大豐收。母親也不摑她後脖梗了,有一次還躍躍欲試,要跟小菲一塊去。小菲一提長途汽車票兩角五一張,母親怕萬一撲個空,那就多浪費一個兩角五。 歐陽萸再次出院時,小菲發現團裡排的新戲沒她的角色。新戲一出叫《虎符》,另一出是《膽劍篇》。陳益群演一個衛士,一句臺詞都沒有。她去找團長,說她照顧了三個月病人,回來怎麼連龍套都跑不上了。團長說這兩部戲和她的戲路子不吻合。她不服,問團長她算是哪一路子?野戰軍小文工團的路子。再排《紅霞》、《南泥灣》之類,她還會是臺柱子。眼下需要更正規的演員,所謂學院派。難道馬丹是學院派?她怎麼可以演西施?馬丹不一樣,大經典演了這麼多部,等於進了學院,小菲想,怎麼跟搶購緊缺食品似的?你不到場就搶購一空。 院子裡迎頭碰上陳益群,她大吃一驚:當初她怎麼會和這個可憐巴巴的大男孩子纏綿?他難看是不難看的,但一身小家子氣,捧飯盒子,握筷子,嘴巴一開一合,處處貧賤。小菲不想和他說話,他卻站下來。 「已經找我談過了。馬上會找你。」他說。 小菲不明白他在說什麼。這樣一副陰陽怪氣的表情是什麼意思?難道不可以好來好散? 他已經走過去。走幾步,響亮地從飯盒裡扒拉出一口飯菜。小菲母親一生貧窮,卻從來不准她的家人有這種市井小民的吃飯習性:端一碗稀泡飯,夾一個蘿蔔乾可以把一條巷子的門都串了,把一條巷子的是非都搬弄了。雖然陳益群年輕,是解放後的大學生,但小菲完全可以想像他是舊戲班裡的一個男伶。 因此小菲在「談話」中矢口否認她和陳益群談戀愛。談話的人是團委書記和工會主席,一口一個「據可靠消息」,三句話不離「為了挽救一個優秀演員」。漸漸地威脅出來了:「你丈夫還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和他去談,組織上正在考慮。」 事後她很驚奇自己的堅強,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和歐陽萸去談吧。以這個做殺手鐧?她不怕。但她不懂自己為什麼不怕,還有幾分快意。 處分卻是空前絕後。她將被調任到一個縣裡去當臨時文化館員,指導農村文化活動。一年,也許更長。陳益群將下工廠,幫著工會文藝幹部排演業餘話劇。小菲怕了,整治她的人似乎握住了她的命脈:她最怕和歐陽萸分開。鮑團長比小菲還難過,說她「渾丫頭」,「瘋丫頭」,從都旅長到現在,不到身敗名裂不安分。他一直奔走,為她求情,要別人看他延安幹部的老面子放小菲一馬。現在全完了:陳益群全部供認,鮑團長也得在黨委會檢查。 「你不是有個少年好友嗎?伍善貞?去找找她丈夫,看能不能不讓你下鄉。下鄉連餓帶累以後再回舞臺就難了。」 「我不是怕下鄉。」 「那就去下!」團長沒好氣地說。 「我是離不開歐陽萸。」 「你不要跟我肉麻。離不開他,你幹這種好事?」 「那是因為他離開了我。」 「混帳話,我老婆還常常出差呢!」 「你不懂。」 「我是不懂。」 「只要歐陽萸和我在一起,我去哪兒都一樣。不騙你。」 「你臉不臉紅?我臉紅。既有今日,何必當初?你把歐陽萸看那麼重,你不怕他知道這事?那他離開就不回頭啦!」 小菲悶了一會,淡淡地說:「他不會走的。不會為我的過失離開我。他要離開我,會因為他自己的原因。」 「要不要試試?告訴你,沒男人咽得下這口氣。」 「所以你不懂啊,團長。」 「是啊,我越和你談,懂得越少。」 「他不是個一般的男人。」 「再脫俗的男人,也會嫉妒。」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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