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我就看了不下十個!」

  「全是臨時頂替。」小菲一驚:都旅長怎麼把她臨時頂替演的角色都看了呢?哪兒這麼巧?連她自己都是臨時接到通知,臨時走場子背臺詞,服裝大小不合適,臨時要粗針大線對付縫上,預先各個部隊知道的是原班演員的名字,到場子上看了臨時貼出的演員名單才知道現換了人。只有一個辦法,都旅長讓文工團的某個人跟他臨時通氣,他臨時趕過來看戲。都旅長在文工團有探子呢。誰是這個探子?

  都旅長和小菲那次談話不到一刻鐘,但小菲覺得這位首長不可捉摸。一上來她覺得他親近,談著談著他顯出神通廣大誰也逃不出他手心的樣子來。部隊在離城三十裡的地方整休,準備軍容煥發地進城。整休時間文工團和旅部的駐地相鄰,女兵們相互往頭上包藥,除蝨子,一會兒一聲尖叫,說快來看,誰誰頭髮上蝨子都滿了,成「螞蟻上樹」了!小菲不參加到她們裡頭去。萬一誰出她的洋相,揭了她什麼老底正好讓歐陽幹事聽去。小菲還是沒事背字典。字典不像臺詞,背下來了就歸自己,三天過後一看,那些字又自己回字典上去了。她背來背去還是一百頁。

  休整的第二天小菲從宿舍窗子裡看見歐陽幹事在和另一個幹事說話,那個幹事把歐陽幹事的棉被抱到院子裡曬,歐陽幹事正在聽他說曬被子如何有利於健康的理論。歐陽幹事聽得十分認真,眉頭輕鎖,點頭稱是,他真是不懂這理論的。後來的歲月小菲知道歐陽幹事毫無生活能力,教誨他也沒用,他聽你說是給你面子,其實他在你說第二句話時就跑神兒了。小菲已經搞清了歐陽幹事的歷史:他十四歲已經是地下黨,他稀有的漫長黨齡是因為他在十三歲就被捕,被打得只剩一口氣才放出來。如此的革命經歷是許多真正老革命也沒有經歷過的。小菲聽到這裡脫口說:「嘿,還以為他是留洋學生呢。」「看不出來吧?看到他打槍你就信了。」「會打槍?」「手槍步槍都打得好,一夜刻一萬多字的鋼板!」「他家裡是做什麼的?」「小菲你要不要他生辰八字啊?」

  小菲走到院子裡,也抱著棉被。她的棉被昨天曬過了。她說:「歐陽幹事,搭個夥吧?用用你的背包帶。」歐陽幹事說不是他的背包帶,是那位幹事的背包帶。他看這個小姑娘這麼大方磊落,已經把他限定在被動位置上,他只想馬上出局。

  「歐陽幹事,問你借本書看看,借不借?」小菲一面跳跳蹦蹦地把棉被往繩子上搭,一面大聲和他說話。小菲盯他一眼,看你往哪兒逃。

  他是個那麼愛臉紅的人。小菲想他在敵人刑具面前的樣子。突然他笑了,說:「要是我說不借你怎麼辦?」

  「那我就說,別人借得我借不得?」小菲知道不少人借他的書。他不延續那個話題了,說:「你演戲勁使太大。不要使那麼大勁,含蓄一點兒。懂不懂含蓄?」

  「你還懂演戲呢!」

  「你看梅蘭芳,那就叫含蓄。」

  小菲心想,就是梅蘭芳去她那小城登臺,她也看不起一場戲。

  「過猶不及,演戲就怕『過』。不過這也沒辦法,不用拙勁就說你沒有階級感情。」

  他話還挺多。小菲腦子裡是他百步穿楊的姿態。他說話兩眼水靈靈的,小菲戀慕得受不了了。說著他好像想到什麼事給他忘了,轉身就走。背影玉樹臨風,棉被卻一股男人的渾濁氣,小菲好想給他拆洗拆洗。他除了一個乾淨模樣,哪裡都窩裡窩囊。

  小菲卷下被子,抱了就去院外的井臺。誰也沒留神小菲一雙腳赤紅,踩的是歐陽幹事的被單。被單是洋布,又舊,洗著很輕巧。等她回到宿舍,發現自己地鋪上有一本書,名字叫《怎麼辦》。小菲幸福得兩眼一黑。他認出那是小菲的鋪位呢!只憑一件小菲穿著練功的紅黑拼花毛衣。

  下午政治課堂上同宿舍的兩個女兵說:「歐陽幹事到處找你。」「噢。」「沒找著就叫我們把書交給你。」「真的?」「什麼真的?他說你跟他借書啊!」

  小菲稍有些寒心。到下半堂課,小菲溜出去,試試曬在院子裡歐陽幹事的被單,還有一點潮。不過縫上也無妨。小菲做事快當,只是事情做得都不怎麼漂亮,縫被子的針腳有三寸長。她套好被絮,想到歐陽幹事這天晚上躺進去,滿鼻子是小菲洗臉香皂的茉莉花味,加上小菲手上防裂的蛤蜊油味,明一早他和小菲,就是另一個開頭了。她把被子原封不動搭回到背包帶上,小菲拉住左邊的辮子繞了繞,又抓起右邊的辮子咬了咬:不久就是歐陽幹事知道小菲心意的時候了。

  晚上在宿舍裡開班會,小菲聽見院子裡有人喊:「下雨啦,誰曬的被子還不收啊?」

  小菲從地鋪上爬起來,在一堆女兵們的布鞋裡找到自己的鞋。等她跑出去,見早上替歐陽幹事曬被子的幹事正揭下小菲費半天勁拆洗的棉被。「歐陽萸的!早上我給他曬的!這傢伙也不知道自己收收!」

  小菲站屋簷下,趿著鞋,看雨絲粗起來。然後聽兩個人玩笑地叫喊:「歐陽少爺,你們家的僕人真夠懶的,被子都不給你收!」

  真的,他就像個少爺,一股貴胄氣。小菲不但不怨,更是想多多地給他些情感和體力的特別優待。清早大部隊在小雨裡出發,要進城了。小菲和文工團的鼓動宣傳小組比所有人出發都早,先占好一塊高地念臨時編寫的數來寶。小菲這天是山東快書演員,一邊念詞一邊還要唱柳琴過門。連男演員都嫌難為情的差事一般都落在小菲頭上。只是戰鬥部隊的指戰員不嫌棄小菲,覺得她耍猴耍得精彩無比,太鼓舞士氣了。連都旅長也愛看她耍逗,山東話講這麼好容易嗎?所以小菲自己不覺得文工團人盡作弄她。歐陽幹事騎一匹瘦馬從宣傳台下經過,跟她說:「你知道你的颱風怎麼壞的嗎?就是讓這種東西給糟蹋的。」

  小菲一愣。不過她覺得歐陽幹事專門跑過來跟她說句話,已經夠讓她魂飛魄散了。管他說的什麼,她反正什麼都聽得進。她問他:「你昨晚被子濕了嗎?」

  他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文工團的人叫小菲去唱小合唱,手風琴已經拉開了。小菲看著歐陽幹事追隊伍的背影,看著他進了行列。他居然毫無察覺。小菲兩腳在冰冷的水裡泡得鮮紅,棒槌捶酸了胳膊,就為他能睡一個香噴噴的被窩。沒人知道小菲溜出政治課課堂去幹了什麼。連他本人也完全不知道。這個呆頭呆腦的少爺啊。小菲在晚年會想到這一天,這一段時間,想到女人一旦對男人動了憐愛就致命了。崇拜加上欣賞都不可怕,怕的就是前兩者裡再添出憐愛來。晚年時小菲想,她對自己的孩子都沒有這一刻看著歐陽萸走去的身影更動憐愛心。她在青年和中年時一直看不透這點,總認為她愛他風度、才華、相貌,崇拜他學問淵博,欣賞他憤世嫉俗。但她對自己真正悟透,要在白髮叢生,撒謊撒得不錯的時候。

  大部隊進城十分壯觀。小菲驚奇地發現這座小城蠅營狗苟的烏合之眾一夜之間洗心革面了。破爛的街面鋪板也漆了一新,貼著紅紙綠紙的標語。漢子娘們用於罵大街的嘴巴現在用來歡呼口號。舉彩色三角旗的手,或許正是掏腰包、拍花子、拾菜幫、打卦算命、撒狗血賣打藥的手們。怎麼也會有正氣昂然的樣子?小菲心裡先是不肯信服,慢慢變得有些感動。女學生男學生們穿得整齊乾淨一派深藍,幾百面腰鼓打出一個動作,一個點子,小城散漫流氣慣了,這回可真的改了壞習性。革命就是厲害。

  「田蘇菲!」

  小菲扭頭一看,沒找到叫她的人,但已認出那嗓音:孫小妹。扭頭時她走錯了操步,鞋給後面的人踩下來了。她跳一隻腳到隊伍邊上去拔鞋。剛直起身,一隻手拍在她肩上。腰鼓隊散出個豁門,讓一個年輕女兵和她的舊日同窗抱成一團。

  「你媽後來找到我家來了……」

  「真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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