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一個女人的史詩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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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肯定又讓人拍了花子!」母親說。這座小城裡身懷異技的人特多。你常常納悶一城人不見誰幹正事,怎麼會不缺吃不缺喝。稍一研究就明白來路不正的各種收入到處都是,歪門邪道的各行各業裡都出精英,無論再短暫的事由,幹的人都本分敬業。拍花子就是一種行當。常常還是面目祥好的婦人。走上來問個路,你就迷了,跟她去什麼牆根下,盡她掏走你的錢包,摘走你的眼鏡,脫掉你的皮鞋衣服,取走你的金鎦子、金懷錶,兌走你的銀票。有個富富態態的老婦人,看上了一位年輕男人的兩顆金牙,把他拐到拔牙攤子上,把兩個金牙拔走。田蘇菲八歲那年,母親帶她去廟裡看燈,跟她說不準跟生人搭一個字的腔。等母親從茅廁回來,女兒身上的新棉襖沒了,口袋裡的壓歲錢也沒了,連貼身的長命鎖也拽斷,但沒來得及拿走,從褲腳管漏進了棉鞋。每次田蘇菲出門上學,母親的喊聲都送她到巷口:「不要跟生人搭訕!不要喝生水!過馬路先看看右邊,再看看左邊!」田蘇菲一路響亮地答應:「哎!哎!哎!」但出了巷口碰見個穿爛長衫打破扇的,招呼她:「小妹上學去呀?」「哎,上學去!」「給你算一卦吧?」「沒錢!」「把你中飯分一口給我吃吃吧。」假如她不急,她會站下來教育他兩句:「你這麼大個子,好意思呀?要我我就拉平板車去。」 田蘇菲第三次來到高三教室,把事情跟先生說了。先生說有幾位女生請假,問她是否記住了那個借毛衣的女生叫什麼。 她連問也沒問。 田蘇菲的一生都是這樣:一顆好心,滿腦糊塗。 那天她挨到很晚都沒敢回家,挨在學校不是個事,她也明白這點,條帚苗子會找到學校來。這就是她碰見伍善貞的時候。現在多好,連人都不是同一個人了,是小菲。讓媽逼去吧,讓條帚苗子抽去吧。昨天晚上媽倒是破例地客氣,一聽她說那位女同學請病假,她只哼出幾聲冷笑,意思是:看你還能編幾天瞎話,揍可以攢一塊兒揍。媽不揍她還因為騰不出手,她剛從當鋪買了些碎羊皮,正在報紙上大塊小塊地拼一件皮坎肩,比拼七巧板還仔細,生怕手一松眼一轉就拼不上。 今天晚上無論如何躲不過去了。小菲不恨自己大意,也不恨那女生下作,她只恨這座沒出息的小城,專出這些低賤之輩。不就是一件毛衣嗎?也得花言巧語半天,多賤!她越發覺得革命好,革命一了百了。 巷口的雜貨煙酒店是小伍爸開的。伍老闆開了三家店,一家在三牌樓鬧市,生意很好,這一家是開了給小伍她媽散心的。店裡有各種零打白酒、黃酒,也賣下酒小菜。焦炸鹹魚頭是小菲母親最欣賞的。小伍沒事也坐在木櫃檯後面看書、做功課,眼不離書本,錢一分也收不錯。 小伍這時正坐在櫃檯後,但面前沒有書本。她一見小菲就咬牙切齒:「你怎麼到現在才回來?」 「有事啊?」小菲說著,把她帶荷葉邊的繡花書包從肩上卸下來。裡面有雙套鞋,是她上禮拜送去補的。 「噢,沒事啊?」小伍給她個大白眼,然後扭脖子向店堂後面看一眼,小聲說,「我拿了些東西,擱你家去。」 「你曉得我媽那個人。家裡東西出去她要管,外頭東西進來,她也要管。」 小伍朝店堂後面叫一聲:「媽,我去田蘇菲家對功課!」同時就把一個大包裹砸到小菲懷裡。 小菲人頓時一矮。小伍成了個家賊,偷這麼多東西。 到了田家,小伍把大包裹放在小菲窗臺上。兩人從前門走進去。小菲媽要強,面子比什麼都要緊,一眼看見小菲身上沒有綠毛衣,臉便一黑,但嘴上招呼得熱絡:「我心裡在說,只要蘇菲跟善貞在一塊兒,回來再晚我都放心!」小伍滿口謊話:「今天課難得很,我和蘇菲對課呢!」小菲媽從腰上解下鑰匙,打開紅木衣櫥上的一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包酥糖,又打開另一把鎖,拿出兩個薄瓷鑲金邊的小碟,把酥糖分了兩份。小伍吵吵鬧鬧地客氣:「姨,看你呀,我又不是客人!」小菲站了三步遠,都聞得見酥糖的樟腦味。革命真好,不必看媽開鎖拿出壓箱底的酥糖了。她不知革命究竟要幹什麼事,從曾經的一個先生那裡聽了一兩句:「共產就是打平夥,均貧富,天下大同……」 「蘇菲呀,昨天你說要把毛衣找回來呀。」母親和顏悅色地說,「善貞可認識這位女生?借我們蘇菲一件毛衣,三天還不還。她冷我們也冷啊。」她連打三個噴嚏。正拼著的羊皮飛起碎毛,竄到她鼻孔裡去了。 小菲念了三聲「阿彌陀佛」。她小時母親就教她,有人打噴嚏,便要給她念「阿彌陀佛」。小伍趁機看了一眼小菲,知道小菲有難關要過了。小菲挨揍在一條巷子裡都不是秘密。今晚挨條帚苗子抽不合時宜,會影響行動計劃。打傷皮肉怎麼上路?還有就是兩人私下都開始做革命者了,革命者還沒來得及革命先挨媽一頓臭揍,好像對革命失敬,也太不成話。等小菲媽噴嚏打完,擦了眼淚鼻涕,小伍說:「就是,我們班這個女同學皮厚。」 小菲媽說:「噢,真是你們班同學呀?」她有一點紅暈上到她兩腮,自己心虛理虧,險些屈打女兒一頓。「我當這丫頭扯謊呢。」母親咯咯地笑起來,好年輕的樣子。她笑個不停,白撿一件毛衣似的。「你曉得我們蘇菲有多呆!哪個生人跟她講話她都搭腔,好講話得很。八歲那年恐怕不是人家拍花子,就是講好話把她新棉襖給哄走的。人家說小妹妹呀,你真俊啊,衣服也漂亮,借我做樣子,我也找裁縫做一件。她就會信人家。」 小菲差點叫出來,她媽真把她看透了,那個女生可不就是這樣哄她的嗎? 當天夜裡小菲一直不敢睡,穿得整整齊齊坐在床上等待小伍在窗外打接頭暗號。那個大包裹放在她枕頭上,裡面的焦炸鹹魚頭此刻聞起來臭氣哄哄,像八雙趕路的腳一塊兒脫了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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